他先是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自己那身象征着内廷权柄的靛蓝色总管蟒袍袖口,动作夸张得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之物,尽管那里连一丝尘埃也无。
他的目光这才懒洋洋地投向依旧“昏迷”,倚靠在贞淑怀里的金玉妍,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那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哟,金贵人,戏唱完了,该醒醒了吧?”
他踱着方步上前两步,停在几步开外,用一种打量货物的眼神上下扫视着她,
“有些人呐,就是掂量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
也不瞧瞧自己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来的,就敢学那起子狐媚样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御花园里来‘偶遇’皇上?
啧啧啧……”
他摇着头,咂着嘴,语气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您配吗?真当自个儿是九天仙女下凡尘了?
皇上什么天姿国色没见过,能瞧得上你这点粗鄙伎俩?
哼,白费心思不说,还平白惹了圣心不快,真是晦气!”
王钦说着,又装模作样地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袍摆和肩膀,仿佛要驱散金玉妍带来的“晦气”。
他斜睨着地上的人,拖着长腔,语气是十足的轻慢和不耐烦:
“奴才我呢,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这更深露重的,可没那个闲力气把您这么个‘娇贵’的身子骨儿给抬回储秀宫去。
贵人主子,您还是麻溜儿地自己‘醒’过来,省得大家伙儿都在这儿干耗着,冻着了您这‘金枝玉叶’,奴才们可担待不起!”
这番刻薄至极的言语,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金玉妍的心尖上!
她恨不得立刻跳起来,撕烂王钦那张恶毒的嘴,用最狠毒的诅咒回敬这个卑贱的阉奴!
她金玉妍,堂堂玉氏贵女,何曾受过一个奴才如此当面折辱?
然而,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死死地压住了她。
她不能动!不能睁眼!不能发作!
贞淑抱着她的手臂在微微发抖,那是无声的提醒。
她若此刻“醒来”与王钦争执,不仅坐实了装晕,更会彻底沦为后宫笑柄,连带着玉氏的脸面也会被她丢尽!
让一个太监抱着回去?那还不如让她立刻去死!她的尊严,她仅存的那点体面,绝不容许被如此践踏!
指甲再一次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勉强维持着“昏迷”的姿态。
她感觉到贞淑的支撑,借着那股力道,极其“虚弱”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微微掀开一丝眼睫,眼神涣散迷茫,气若游丝地呻吟了一声:
“本小主这是怎么了?头疼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感,整个身体软绵绵地完全依靠在贞淑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甚至“无力”地抬了抬手,想扶额,又软软垂下,将一个因“体弱受寒”而“短暂晕厥”的娇弱贵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努力将目光聚焦到王钦那张写满讥讽的老脸上,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从几乎咬碎的银牙间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甚至带着颤抖的“感激”:
“方才可是王公公在旁照应?真是辛苦王公公了。”
那“辛苦”二字,她说得极其艰涩,每一个音节都像在刮擦着喉咙里的血肉。
王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敷衍地拱了拱手,那动作敷衍得连一丝诚意都欠奉。
他眼底的轻蔑几乎要化为实质,嘴上却打着官腔:
“小主您这话可就折煞奴才了。伺候主子,本就是奴才们的本分。既然小主醒了,那奴才就告退了。
夜深路滑,您可得让贞淑姑娘‘扶稳了’,仔细再摔着!”
他刻意加重了“扶稳了”三个字,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分明是在嘲讽她方才的假摔。
说罢,王钦再懒得看她们一眼,像挥赶苍蝇般随意地挥了挥手,带着他那几个同样面露不屑的小太监,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开。
金玉妍望着王钦消失的方向,眼中燃烧着淬毒的火焰,那里面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将这黑夜都焚烧殆尽。
——
此时的弘历突然出现在了翊坤宫。
守夜的宫女阿箬正倚着门框打盹,骤然被灯笼光惊醒,抬头看见那抹在夜色中依旧威严的明黄身影,惊得几乎跳起来,慌忙下拜,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惶恐:
“皇上?”
弘历挥了挥手,示意她免礼,目光越过她,投向那紧闭的、透出微弱灯光的殿门深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珍宝,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急切:
“免了。青樱睡下了?”
“回禀皇上,主子已经安歇了。”阿箬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心里依旧充满疑惑。
“无妨。”弘历的嘴角在听到青樱已睡的消息时,非但没有失望,反而情不自禁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却真挚的弧度,眼神也瞬间柔和下来,如同寒冰遇暖初融。
“朕悄悄进去看看她,不必惊动。你且退下吧。”
他语气中的那份体贴与珍视,让阿箬心头一松,连忙躬身退到一旁。
殿内只留了一盏如豆的宫灯,光线昏黄而温暖,空气中弥漫着青樱身上惯有的、清冽如雪的淡淡冷梅香,这熟悉的气息瞬间抚平了他紧锁的眉头和心头的躁郁。
他熟门熟路地穿过外间,轻轻掀开内室那层绣着缠枝莲的月白纱帐。
帐内,青樱侧身而卧,锦被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
弘历在床沿坐下,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满足。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珍重,极其轻柔地抚上她温润的脸颊。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她微闭的眼角时,心头猛地一刺——那白皙的肌肤上,依稀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红晕,像是哭过的痕迹,虽然已经干涸,却如同针尖般扎在他的心上。
愧疚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坐拥四海,却连保护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免受委屈都做不到。
为了权衡前朝后宫,他不得不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嫔,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分享她的丈夫。
他甚至没能让她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那个本应属于她的皇后位置。
弘历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而坚定,带着帝王的锐利与不容置疑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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