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发生了那么多事。”
“我幻想过很多次你和我见面的各种场景，但眼下这个，倒真是没想到，不好意思，初次见面，连水酒都没有一杯。”
“所以…你见到她了？”代无垢靠在残破的废墟上，气息虽弱，脸上却很平静。
澹明倒也不意外：“你果然知道。”
得知代无垢的身份后，他自然能猜到，身为现如今天道众最高的负责人，天道众的一切不可能瞒得过他。
代无垢缓缓颔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自然是知道的。”
“所以，在你成为宫主之后，”澹明的目光忽然带上了一丝冷意：“继续看着他们抽取你姐姐的灵魂本源？”
“不是看着，”代无垢轻声打断，那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是下令。”
“下令...继续抽取。”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澹明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那是你姐。”
“是在你生病的时候，跪在地上求人出手医治的阿姐。”
“我当然知道，我也从来没忘，在这数十年里，每每想起，我还是很感激，还是很想念，甚至很痛苦，但我从不后悔。”代无垢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在废墟中显得更从容些：“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当年部首教导的这句话，我至今奉为真理，在这条路上，她不是第一个被牺牲的，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像我这样的人，在天道众比比皆是，并不特殊。”
澹明沉默了片刻，废墟中只有尘埃落定的细微声响。
有点死寂，却又有点震耳欲聋。
片刻，他开口：“看来，到了现在，你还认为你是对的？”
代无垢没有立刻回答，罕见地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望向虚空，忽然道：“是对的。”
“要抵御那九天之外足以毁灭一切的真正外敌，神州、乃至整个世间，就必须先成为一个声音、一个意志、一个毫无杂质的统一整体，一个…如臂使指的整体！”
说着，他忽然直起身子，神色严肃。
“可你看看当今这个世界，即便到了今日，弱肉强食的法则何曾改变？国与国，族与族，甚至人与人之间，依旧在为了蝇头小利自相残杀，内斗不休。”
“我甚至可以断定，即便是你们组成的联军，也不是铁板一块。”
“因为猜忌、背叛、贪婪、愚蠢…这些劣根性是刻在骨髓里。”
“就凭这样一盘散沙，一群乌合之众，拿什么去抵御真正的浩劫？”
“等待人族的只有彻底的灭亡。”
他猛地看向澹明，目光竟是那样的清澈：“人族要存活下去，唯一的生路，就是由我们，一个拥有绝对力量、绝对意志，洞悉真正危机的组织来强行整合一切，扫清所有阻碍，剔除所有不稳定的因素，哪怕是…至亲！”
“只有这样，才能在末日降临前，为这人间...争得一线生机！”
“所以我没错，我怎么可能会有错，天道众，才是这即将到来的黑暗纪元唯一的答案。”
话音落下，便又是一阵沉默。
“是么，但...”澹明的声音在废墟中回荡：“现在的天道众，看着可不像是能撑起这等重担的存在。”
“我出现在这里，你就该明白结局。”
“而你被阴噬兽侵蚀，也命不久矣，即便是我也只能为你夺回片刻清醒。”
“只是没想到，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你仍认为自己是对的。”
他凝视着代无垢：“究竟是什么，让你至死不悟？”
代无垢低笑一声，直视澹明：“因为我…见过那个未来啊。”
澹明神色不变。
“确实，我也找错了援军。”代无垢喘息着承认：“棋差一着…但不代表方向是错的。”
“那个未来是存在的。”
“是注定的。”
“是不可逆的。”
澹明摇摇头：“从来没有什么注定的未来，未来之所以叫未来，在于未定，如果是不可逆的，那你们辛苦千年与全世界为敌的意义在哪？”
代无垢一时语塞。
“算了，回到正题吧。”澹明看了看代无垢身上的伤痕，轻声道：“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的部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拦住我们。”
“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又是因为什么？”
代无垢脸色一僵，再一次沉默。
澹明见状，道：“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值得隐瞒，你也见到了你身上那只阴噬兽带来的破坏性，如果你是要救世，那就不应该隐瞒。”
沉默，还是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代无垢忽然一声长叹。
澹明是对的，如果天道众注定失败，总要有人把情报分享出来，让下一个接力。
尽管接力的那位不是自己愿意，也不是自己挑选的。
于是，
便将前因后果，一切都娓娓道来。
半晌，听完一切的澹明凝声道：“所以，你见到了…圣汗。”
“也发现了你们苦心联系的盟友其实并不是圣汗当年联系上的那批。”
“很讽刺是么，倒也还好，只是可惜圣汗回不来，不能让他看看现在的世界，而...”代无垢的声音几不可闻：“我们的大业…真的要走到尽头了。”
澹明不语。
突然，代无垢猛地抬头，眼中燃起最后的疯狂：“不对，还是有希望的，你可以！”
他死死盯住澹明：“你可以接过这个重担！你有这样的能力！你完全能让所有人换个活法，完全可以镇压所有不和谐的声音，然后带着他们...”
“我拒绝。”澹明的打断干净利落。
代无垢怔在原地：“为什么？是不相信我所说的真相？”
“不是。”
“那为什么？”
澹明目光平静：“只是单纯不喜欢罢了。”
“如果开创一个新时代，必须以无辜者的鲜血作为祭品，那么即便成功，这个新时代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带着永远无法洗刷的原罪。”
他向前一步，注视着代无垢：“你和我，谁都没有资格替后世子孙做这样的决定，更没有资格，让他们继承一个建立在尸骸之上的完美世界。”
代无垢愣住了，残破的身躯微微前倾，道：“难道现在的世界就很好么，战乱、饥荒、不公…有一个更好的世界的可能，一个更强盛、更统一的未来，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为什么宁愿守着这个残破的现在？”
澹明缓缓摇头：“理由有很多，但今天，我不是来与你辩论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人族的未来，当由人族自己在时光长河中摸索抉择。”
“可以引导，可以启迪，但绝不能靠少数人的意志去强行施加，那与奴役又有什么分别？”
“不能高估人族的智慧，也不能低估人族的力量。”
他瞥了一眼代无垢，继续道：“你所谓延续千年的大业，至今牺牲了多少无辜者，怕是你们也数不清，为什么还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反抗你们？为何你们始终成不了这个世界的主流？”
“代无垢，这个问题，你心底的答案，怕是比我更清楚。”
代无垢脸上的激动缓缓褪去，化作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随即，他嘴角扯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呵…看来，是说服不了你了。”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澹明看着他生命之火最后的摇曳，轻声道：“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代无垢摇了摇头。
他沉默了下，望着澹明，正色道：“在我的寝室…暗格之下，有一道我以本源之力布下的结界封印，极为隐秘…应该，尚未被人发现。”
澹明目光微凝：“那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忽然，代无垢的瞳孔开始涣散，那强行透支的生命开始消散：“是我曾亲眼‘看见’的…那个未来的一角碎片，是圣汗留下的【圣遗物】。”
说着，又粗粗喘息了一下，歇了片刻，继续道：“可惜…我修为浅薄，神魂之力不足以支撑…再也无法窥见第二次。”
他的已经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澹明身上：“但是你的话…澹明，或许…你可以。”
“如果有一天，你真正‘看见’了我所见的未来…或许，你就会成为下一个我。”
“你就会…理解我今日所有的选择。”
“只是可惜…我见不到了…”
面对代无垢这临终的“馈赠”，澹明神色依旧没有丝毫动摇，神色淡然：“仅凭这点话，动摇不了我的道心。”
“你的路，错了，我的路，我会自己走下去。”
“无论看到什么。”
“...这样啊..”代无垢身子一松，又跌回碎石堆上。
代无垢微微颔首，气息已如游丝：“既然天道众…亡了，那人族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突然，像是回光返照，他直起身子，睁着涣散的双眸注视着澹明。
欲言又止。
片刻后，竟是一脸认真，道：“澹明...你很强，可天下无恒强...无恒弱...只要操作得当，蚂蚁也能撼大树...”
“你的敌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用你想象不到的办法对付你...”
“不管如何...”
“澹明...你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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