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位于罗刹国极北之地的涅尔琴斯克港,连上帝的目光都要被冻僵在永恒的永夜里。
解剖刀划开冻僵的皮革时发出类似哀嚎的脆响。斯维特兰娜·伊万诺娃哈出的白雾瞬间凝结成冰晶,像圣像画上的光晕般落在祖父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军大衣上——这件印着\"北极远征军\"徽章的呢料大衣,如今成了他的裹尸布,散发着樟脑和雪的气息。
\"他们说他一口气吞了整整二十九颗。\"教堂司事尼古拉用铁锹凿着包裹老人尸体的冰层,十字架在胸前晃得像绞刑架上的绳套,\"但那些药片根本......\"
冰窟里的回声吞没了后半句话,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唱诗班在重复这未尽的语句。斯维特兰娜盯着祖父那张被封在冰层中的脸,瞳孔还保持着最后一刻的震惊,仿佛连死亡本身都被这极寒的悖论冻结。三小时前,这位参加过安琪奥滩头战役的老兵得知,1943年军医亨利·毕彻给他注射的\"英雄药剂\"不过是生理盐水——这个秘密被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直到一位美国研究人员的来信才揭开了真相。
这时冰层突然迸裂,裂纹如闪电般在冰面上蔓延。谢尔盖的眼珠在融冰中转动,发出冰川挤压般的呻吟:\"信念......才是......真正的毒药......\"他的嘴唇没有动,声音却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从每一个冰晶里发出的合唱。
斯维特兰娜倒退一步,撞上了尼古拉司事。老司事的脸色比冰雪还要苍白,他的嘴唇哆嗦着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这是冰魔的诡计......\"
但就在这时,冰层中的老人突然化作一滩清水,只留下那件军大衣静静地躺在冰台上,仿佛他从未存在过。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伏特加和药片的气味,证明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超自然的告别。
涅尔琴斯克市立医院走廊的荧光灯管嗡嗡作响,像无数困在玻璃管里的飞蛾在进行最后的挣扎。斯维特兰娜看着鲍里斯·彼得罗维奇医生的手——这双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正在x光观片灯前抖动,映出祖父胸腔里那些如同诅咒印记的药片阴影。那些白色的小圆点在x光片上闪闪发光,组成了一个诡异的星座图。
\"二十九颗糖丸。\"医生的笑声在消毒水空气里发酵成诡异的泡沫,\"但您祖父的验血报告显示,他的血液里充满了足以杀死三个骑兵团的抗抑郁化合物。这说明什么,亲爱的同志?\"
斯维特兰娜的指甲陷进接待台斑驳的漆面。她看见护士台抽屉里散落的圣像画与苏维埃奖章奇怪地混杂在一起,听见隔壁诊室传来用俄语背诵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却带着某种驱魔咒语般的韵律。一个穿着褪色护士服的老妇人正机械地给候诊室的塑料花浇水,那些假花竟然在水的滋润下诡异地生长起来,花瓣上渗出鲜血般的露珠。
\"这说明,\"医生自问自答,手指在x光片上敲出哒哒的声响,\"物质服从于信念。您的祖父相信他吞下的是毒药,于是他的身体就真的制造出了毒药。\"
突然所有灯光熄灭,黑暗如黑海的波涛般涌来。在应急灯惨绿的光晕中,斯维特兰娜看见鲍里斯医生的白大褂渗出深色水渍,那水渍逐渐形成了一个五角星的形状。\"这座城市就是个巨大的反安慰剂效应,亲爱的同志。\"医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而有力,像是二十岁的小伙子在共青团会议上发言,\"我们诊断出的每种疾病,都是别人信念的倒影。\"
当灯光再度亮起,斯维特兰娜清楚地看见医生脖子上淡蓝色的针孔——正是他描述过的、1943年安琪奥滩头伤员特有的注射痕迹。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医生白大褂上的水渍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玩的把戏。
\"您刚才说......反安慰剂?\"斯维特兰娜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的词汇。
医生微笑着,那笑容让斯维特兰娜想起融化的冰层下露出的黑色海水。\"就像安慰剂效应一样,只不过相反。如果一个人相信某种无害的物质会伤害他,那么他的身体就会真的产生疾病症状。您的祖父就是一个完美的例子——他相信糖丸是毒药,于是糖丸就真的成了毒药。\"
就在这时,护士台的老式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听筒自己跳了起来,悬在半空中摇摆。老护士继续给塑料花浇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斯维特兰娜注意到,从那些假花的花蕊中,正渗出细小的黑色药丸,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通往地下档案室的楼梯吞噬了最后一丝光线,每一级台阶都比上一级更加寒冷。斯维特兰娜的脚步声在螺旋形的楼梯间回荡,仿佛有另一个人在模仿她的脚步。墙上的列宁肖像眼角渗出冰晶,那双着名的眼睛似乎在跟踪她的移动。
档案室的门自己打开了,迎接她的是一排排望不到头的档案架,上面堆满了用皮革和帆布装订的病例册。空气中有种奇怪的气味——消毒水、旧纸张和某种说不清的甜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想起童年时诊所里的糖丸。
斯维特兰娜指尖划过1978年的试验记录册,灰尘像死去的时光簌簌落下。她找到乔安·莱文博士的签名——旁边却用西里尔字母批注着:\"纳洛酮无效,改用圣水稀释液\"。这行字让她不寒而栗,仿佛触摸到了某个巨大秘密的边缘。
泛黄的纸页间飘出一张合影:年轻的谢尔盖与战友们在北极光下微笑,他们的军装外奇怪地套着白大褂。照片背面写着:\"信念化量化试验小组,1965。目标:测定集体信念的物理质量\"。斯维特兰娜的呼吸几乎停止——照片背景中的那栋建筑,正是她现在所在的医院。
突然,档案架深处传来铁柜碰撞的巨响。她转身看见整排档案柜像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倒下,露出背后藏着的冰墙——里面封存着数十具穿着不同年代病号服的尸体,每具尸体的病历卡都印着同一行字:\"死因:集体信念投射\"。
冰墙最深处,鲍里斯医生正用手术刀雕刻新的冰棺。他的白大褂此刻看起来像裹尸布,脸上戴着防毒面具,但斯维特兰娜能认出他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莫斯利医生的假手术需要观众,亲爱的。\"医生的声音透过面具变得沉闷而扭曲,\"而整个罗刹国都是我们剧院的座席。观众越是相信舞台上的表演是真实的,表演就越是真实。\"
斯维特兰娜注意到,冰墙中的一具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是她的中学历史老师,去年据说死于心脏病发作。老师的嘴唇无声地动着,重复着同一个词:\"逃......\"
\"你看,\"医生敲了敲冰墙,里面的所有尸体同时睁开了眼睛,\"他们还在参与试验。死亡不是障碍,相反,它使信念更加纯净。\"
斯维特兰娜倒退着,撞上了一个温暖的物体。她转身,看见老护士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托盘糖丸,每颗糖丸上都印着小小的镰刀锤子图案。\"吃一颗吧,亲爱的,\"护士微笑着说,\"它能帮助你理解。\"
就在这时,整个档案室开始震动,冰墙上出现裂纹。从裂纹中渗出黑色的液体,散发出浓烈的药味。鲍里斯医生大笑起来,防毒面具下他的眼睛闪着狂热的光芒:\"开始了!新一轮试验开始了!\"
斯维特兰娜转身逃跑,楼梯似乎比下来时长了数倍。她听见身后传来冰层破裂的声音和无数人合唱的歌声——那是苏联国歌的旋律,但歌词却变成了\"信念是我们的武器,疾病是我们的荣耀\"。
当她终于冲出档案室,回到医院走廊时,发现自己手中的照片上多了一个人——站在祖父身边的年轻医生,正是鲍里斯·彼得罗维奇,穿着1965式的军装,脖子上已经有了那个淡蓝色的针孔。
城市广场上的列宁雕像伸出手指,指向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喀山大教堂。斯维特兰娜奔跑在积雪的街道上,每家每户的电视机都在透过结霜的窗户播放同一画面:1995年莫斯利医生在美国进行的假手术录像,但病人的脸全被替换成涅尔琴斯克市民。她认出其中有自己的邻居、邮递员、甚至小学同学。
街角面包店的老妇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糖丸?他们还在用糖丸做试验!\"老妇人的围巾下滑露出颈部疤痕——和鲍里斯医生脖子上如出一辙的针孔,\"但糖丸是真的,疼痛才是安慰剂......\"
老妇人的眼睛突然睁大,看着斯维特兰娜身后的某个东西。她的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斯维特兰娜的皮肤:\"他们来了!信念警察!\"说完,她迅速退回面包店,关上门,橱窗里的面包突然都变成了各种药片的形状。
斯维特兰娜回头,看见两个穿着旧式苏联军装的人站在街角,但他们没有脸——他们的脸上是光滑的皮肤,没有任何五官。其中一人举起一个仪器,像是盖格计数器,指向斯维特兰娜的方向。仪器发出嘀嘀的响声,红灯闪烁。
斯维特兰娜跌进一个电话亭,拨通急救号码,听筒里却传来祖父的声音:\"逃离这座用信念构建的监狱,斯维特兰娜。他们的诊断书就是最恶毒的诅咒!记住,莱文博士的发现是关键......纳洛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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