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紧张地注视着单雄信的脸色。
单雄信闻言,抚着虬髯,怔立当场,良久无语。
洪大师见状,伏身下拜,说道:“二郎!此皆俺与夜叉等的赤诚之言!只为二郎与众兄弟的前程性命着想!万望二郎勿怪,恳乞细思!”
单雄信伸手将他扶起,勉强说道:“三郎,俺不怪你。只是魏公终究待俺不薄,若因他一时势蹙,俺便别生异心,岂非成了不忠不义之徒?将来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间?”
洪大师就势起身,说道:“二郎!魏公待二郎确实不差,可为何不差?缘故咱皆心知肚明!无非是借重二郎威望,来为他安抚、弹压咱瓦岗旧部罢了!而论真心,魏公所信赖者,实王伯当、裴仁基也。甚至孟让诸辈,所得之赏赐恩遇,有时都凌驾於二郎之上!
“尽管如此,二郎对魏公却是尽心尽力,此前与王世充历战、攻洛阳历战,二郎何战不是身先士卒,出生入死?负创累累!古语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况乎二郎与魏公?更况乎,二郎已为魏公浴血奋战,也算是已报魏公。”
这通话,句句戳中单雄信心事。
李密杀翟让时,单雄信的一跪,不仅使他本人颜面尽失,自损英名,李密也因此轻视了他。故而,其后虽对单雄信颇为重用,李密对他,却着实少了几分真正的尊重,直以走狗视耳。
又以及,后来随着投奔的义军越来越多,李密为壮大声势、笼络新投之众的人心,当然,也是为了分瓦岗诸将的势,遂对新投之众,大加赏赐,以至厚此薄彼,超过了对瓦岗诸将的赏赐,对单雄信的信重,不提内心,即使仅在表面上,也渐不及对孟让等的信重。
是以,不但洪大师等对此俱早怀不满,积攒了不少怨气,单雄信对此也是感同身受。
此际被洪大师尽数捅破,单雄信再次陷入沉默,背着手,在帐内重新踱步,又转了几转,怅然叹道:“出路?谈何容易!三郎,黄君汉数次来信,俺皆置之不理。汉王当下连离间计都使出来了,显见对招降俺已不抱期望。这条出路,怕是早已断绝。难不成?你与夜叉等的意思是,让俺去投王世充?俺与他大小数十战,结仇甚深,却又怎可降从?”
洪大师赶忙说道:“二郎误会了。俺等并非此刻便劝二郎择善而从。俺等的意思是,若魏公果真退守洛口,我等便暂且随归。然则之后,需冷眼旁观,视形势变化而定行止。至於具体是何出路,至时再权衡斟酌不迟。总之,不可一条道走到黑,与魏公偕亡!”
单雄信抚须,沉吟不语。
洪大师再接再厉,语气愈发挚切,说道:“二郎!当今天下大乱,兵争不已,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若魏公退守洛口后,能力挽狂澜,重振雄风,我等自然继续效命;可若其形势果真一蹶不振,我等亦不可陪着他玉石俱焚啊!二郎虽今世飞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一人之勇,终有穷尽,不过为人驱为爪牙,要想在此乱世存身,部曲不可无有。二郎麾下这万余历经战火的瓦岗旧部,委实才是二郎安身立命、图谋未来的根本!断不可轻易葬送!”
单雄信来到帐门口,掀开帘幕一角,望向西北方向河阳城巍峨的轮廓。
洪大师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他心里最实在的地方。
寒风吹动他的须发,他望之许久,放下帘幕,转过身来,已有决定,说道:“传俺将令,起草文书,上报魏公,就言我军休整已毕,士气可用,请求再攻河阳。”
顿了顿,低下声音,又吩咐说道,“三郎,黄君汉若再有信来,可秘呈与俺。另外,悄然地给懋功去封书信,别的不用说,只说天寒,请他保重身体。”回到案边,指着一个白釉唾盂,说道,“并想办法,将此物秘密送至白马,交与邴元真。”
当下瓷器,以白、青两色为主。产白瓷的窑场,主要有两个,一个在河北内丘,一个在巩县。这白釉唾盂,就是出自巩窑。是去年攻占巩县后,缴获的战利品之一。造型上敛下丰,釉色白中泛青,乃一件精品。前时,邴元真奉李士才之令,渡河来到单雄信军中,与他联系时,见到了此唾盂,邴元真多看了几眼,其贪慕之色,却是被单雄信瞧在眼里。
……
同一天,就在洪大师等费心落实单雄信的这几个命令时,入夜后,月暗星稀,寒风刮过原野,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一彪军马,人衔枚、马裹蹄,离了河阳北城外的大营。
出营之后,沿着黄河西进。
这支兵马约两三千数,悉是骑兵,队伍纪律严明,除了风吹旌旗的猎猎作响、铠甲兵刃不可避免的轻微碰撞声,没有人语马嘶。为首的将领正是王君廓,副将高开道。
一路西行,过了孟津,又经冶板津、委粟津,——这些渡口对岸皆有单雄信部的部曲驻扎,灯火依稀可见,又前行一段距离,总计行程三四十里,到了又一个渡口处,便是平阴津,亦称河清渡。此渡,在周边渡口中,离河阳战场最远,对岸虽也有魏军守卒,但守备相对松懈。
抵达平阴津北岸时候,天色尚未破晓,正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刺骨的河风更大,卷起滩上的沙尘,扑面生疼。
早有提前派出的精干军吏在此接应,他们已利用夜色掩护,搜集、准备好了数十条大小船只。
“将军,船只齐备!”军吏低声禀报。
王君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黑沉沉的对岸,扭脸对身边的高开道下令,说道:“高将军,劳你率部先渡河去。登岸后立刻控制渡口,对岸魏郡守卒,一个不可放走!扩大警戒范围,若有魏军游骑,亦尽数擒杀!不可走漏半点消息。”
“将军放心,俺定当谨遵将令,不教一人走脱。”高开道领命,随即点起本部精骑五百,下了马,迅速而有序地徒步登船。
船夫都是老手,长篙一点,船只便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湍急的黄河水中,朝着南岸更深沉的黑暗驶去。王君廓立马岸边,望着船队融入夜色,满心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大王与李靖等定下的怎么歼单雄信部的谋划,端得高明,能否得成,便在今夜一举!而又大王定下的全面转入反攻此略,能否成功,也首先系於今夜此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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