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9:45),紫禁城西南侧的内务府衙门早已各司其职,各尽其力。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身着正二品官服,头戴珊瑚顶戴,悬挂珊瑚朝珠于胸前,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衙门值房。他的脸色阴沉,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忧虑,仿佛一夜未眠。
他抬手扶了扶顶戴,指尖微微发颤——这顶象征着大清内廷总管的红宝石顶子,此刻却重若千钧。
\"大人,各司职房内所安排的各项事务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当中。\"心腹小吏安禄垂首跟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
马佳绍英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值房两侧低眉顺眼的官吏。这些往日里趾高气扬的内务府官员,如今见了他都噤若寒蝉,连眼神都不敢对视。
“知道了!那就随本官去看看进度如何。”
他心中冷笑一声,加快脚步走向内务府后侧偏厅。准备将内务府各司都一一巡视一遍,亲自督察进来安排工作的进程。以确保不会误了皇太后与醇亲王的大事。
马佳绍英首先来到土地资产核算的偏厅,厚重的红木门大开,十几名文书正伏案疾书,转盘珠子噼啪作响,账簿堆积如山,墨迹未干的数字密密麻麻地爬满纸页。
见总管大人到来,众人纷纷慌忙起身行礼。
\"皇室土地资产核算,进度如何?\"马佳绍英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却让满屋官吏只背一僵。
\"回大人的话,\"广储司一主事额尔德尼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京畿及其周边的皇庄田契已清点七成,河北保定府所记载土地资产清点过半,盛京热河等地的皇庄草场林地面积正在重新核实中......目前进度不足三成。\"
\"但这些部分边远地区账册不全,需进一步核实。\"
马佳绍英眉头紧锁:\"边远地区账册不全?\"他冷笑一声,\"大清的江山,皇室的土地,难道还能任其糊涂?务必将所有土地面积、位置、产出、租税情况一一核实清楚,呈报上来!\"
那官员额头沁出冷汗,连忙应是。
马佳绍英皱了皱眉猛地拍案而起,惊得案上毛笔滚落在地,\"本官十几日前就已下令,广储司与会计司相配合对所有皇室土地资产进行核算!尔等进度着实太慢了些?\"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马佳绍英强压着胸中怒火,缓步走到堆积如山的账册前,随手翻开几页。数字凌乱,字迹潦草,甚至还有多处明显的涂改痕迹。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额尔德尼,\"马佳绍英指着账册上的几处,\"这处热河皇室牧场的亩数,怎会改了又改?″
\"本官记得统初年内务府呈报时还是五万两千亩,今日怎成了一万八千亩?\"
额尔德尼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回大人,这、这是圣经内务府奏报称这是重新丈量的结果......\"
“牧场地存早已十不存一,如今皇庄牧场实际可用的放牧地近万余亩。”
\"胡扯!\"马佳绍英厉声打断,\"本官心知肚明,你们这是故意欺瞒!\"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提高,\"皇室的土地,一寸一毫都关乎国本!谁敢在此耍弄花样,休怪本官不客气!\"
“大人明察,自先帝光绪二十八年起,朝廷推行放垦政策,移民实边,盛京热河等地成为放垦核心区,大量牧场转为农地,实施税收。”
“宣统初年盛京内务府就曾禀报,牧场就不足五万亩了。更何况如今不少皇室私产,实际上已经由奉天地方政府接管了。”额尔德尼略显颓废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走出偏厅,马佳绍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当然知道这些官员在耍什么把戏——上下勾结少报土地面积,就能少缴赋税;那些隐匿的土地私相转卖早已司空见惯,从而中饱私囊。但更让他忧心的是,这些数字最终都要呈报给醇亲王和皇太后,若被发现他马佳绍英督责不力......
穿过回廊,马佳绍英来到存放皇室珍宝的库房外。数名侍卫持枪而立,见他到来,立即推开沉重的铁门。
库房内,数十名吏员正小心翼翼地清点着一件件珠宝、玉器、金银器皿。一箱箱珍宝被打开,翡翠、玛瑙、珍珠在晨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见总管大人到来,众人有条不紊的见礼。
\"重新登记造册,进展如何?\"他问道。
一名负责登记的官员谨慎地回答:\"回大人,目前现存库房物品已登记七成,但部分珍宝遗失,而且旧档缺失,不少珠宝物品难以确认......\"
“无妨!紫禁城本就多次动乱,账册物品遗失本就无可避免。”
“如今只需按照皇太后的意思,将紫禁城内现存的所有珍宝物品,重新登记造册便可。”
\"一定一定,这、这都是按规矩办的......\"库房总管哈丰阿结结巴巴地解释。
“况且现如今又聘请了洋人会计审计,一定尽快完成各项珠宝财物的统计造册。”
马佳绍英冷笑一声,径直走到存放翡翠雕刻摆件的檀木柜前。柜门大开,几块上好的帝王绿翡翠随意地堆放在锦盒旁,甚至没有垫任何软衬。他伸手拿起一块,只见边角已有明显的磕痕。
\"哈丰阿!\"他厉声喝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清点'?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就是这样保管的?\"
哈丰阿吓得快瘫软在地:\"大人饶命......这些翡翠摆件清点时便有损伤了......\"
\"哦!那从前又该是如何保管的?\"马佳绍英步步紧逼。
\"是、是世续大人......哦不,是前任内务大臣吩咐的......说是既然损伤收起来便是......\"
马佳绍英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当然知道那些珠宝是怎么回事儿?不外乎报损而已——世续大人,他的前任上司,如今正暗中活动,试图极力保住这帮贪腐官员。
\"既然损坏,怎么就收捡起来?当由造办处工匠重新修缮,再行清点价值。\"马佳绍英目光一沉,\"大清皇室的珍宝,难道稍有损坏便贬值清点入库?若有人胆敢隐瞒不报,休怪我不留情面!\"
马佳绍英环视四周,声音低沉而坚定:\"这些珍宝,不是你们的私产,更不是那些贪官污吏中饱私囊的工具!皇太后与醇亲王信任我,让我来统领内务府,我马佳绍英,绝不会让皇室的财富再被蚕食!\"
最后,马佳绍英来到负责紫禁城宫殿维修的营造司。几名工匠正捧着图纸,向几名内务府营造司郎中汇报着维修进度。
\"重华宫、咸福宫的修缮,何时能完工?\"众人互相见礼后,马佳绍英直接问道。
一名负责官员回答:\"回总管大人,重华宫的琉璃瓦更换已近尾声,但彩绘部分还需时日,预计还需两个月。咸福宫的梁柱加固已完成,但内部装饰还需进一步修缮......\"
“长春宫已于月前修缮完毕,如今敬事房首领大太监正在盯着布置事宜。”
“至于其余几处宫殿,所需材料经已备好,但如今工匠数量有限,总得一处一处来。”
马佳绍英默默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皇太后与皇上每日在紫禁城内起居,许多宫殿都暂时用不上,慢慢来吧!\"
\"养心殿进度如何?必须确保下月初一前皇上能够入住养心殿。″
\"大人放心,养心殿只是简单重新装修布置一番。营造司严格按照进度,绝不会耽误了皇上迁宫。″
\"那就好!″
马佳绍英终于巡视完各司事务进度,已是疲惫不堪。
\"总管大人!\"几名小吏见他回来,连忙躬身行礼,神色中既有敬畏,又有几分不安。
马佳绍英微微颔首,目光如炬,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他心中清楚,自三天前朝会后,内务府上下已是风声鹤唳,尤其是郑孝胥一个汉人被任命为广储司郎中,负责内务府的重大事务,更是让这些习惯了安逸的包衣官员们如坐针毡。
面对皇太后以及醇亲王的问责,更是感到了深深的威胁,以至于从朝会结束后,这些内务府的官员们每日私下求见,以求能减轻惩罚力度,更是有不少官员向自己施压。
其中特别是前任内务府总管大臣索勒豁金·世续曾多次私下对自己进行提点,关于内务府涉事官员惩处力度不必太过严苛,以免激起反弹。\"
马佳绍英独自坐在内务府值房内,桌上摊开着今日各司职房的汇报文书。他手指轻叩桌面,眉头紧锁,心中焦虑如潮。
\"大人......\"安禄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盏茶,\"用些茶吧......\"
\"大人,各司的进度单都整理好了。\"安禄又递上一叠文书。
马佳绍英摆摆手,目光落在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群上。三天前的朝会历历在目——醇亲王力主严惩贪腐,皇太后虽未明言,但眼神中的失望他看得清清楚楚。可那些求见他的官员,有他的同僚,有他的故旧,甚至还有世续大人派来游说的心腹......
而马佳绍英迫于压力,最终擅自做主,对一应涉事贪污的官员,在革职查办、降薪降职上并没有严厉执行,而是减少了处理官员的数量以及处罚力度。——革职查办官员的数量从二十七人减到十三人,罚俸降职的处罚人数也有所减少。
马佳绍英心中清楚,这样做,皇太后与醇亲王若知晓,会如何看待他?他又如何对得起皇太后的信任?
另一方面,他更忧心的是——这样温和的惩处办法,根本无法令民国政府放弃对内务府的介入!
若民国政府真的强行介入内务府运行,利用岁费钳制皇室,那他马佳绍英,才是这大清的千古罪人!
\"怎么办?\"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奏折。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逐步推进改革。
至于候补官员的人选,无论是哪个派系推荐的人,他只需把推荐的人选和相关资料交由皇太后与醇亲王抉择,其余事项,都不是他能左右的。
马佳绍英站在内务府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养心殿方向。他知道,自己今日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成为日后的催命符。若民国政府真的借此强行介入内务府,若醇亲王和皇太后最终得知真相......
\"大清的气数啊......\"他喃喃自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远处,几只乌鸦掠过宫墙,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啼叫。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马佳绍英缓缓闭上眼睛,心中却已暗下决心——无论前路如何艰难,他都必须在这内务府站稳脚跟,为皇室,为大清,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
马佳绍英只得暗暗期待醇亲王推荐的郑孝胥尽快入宫述职,为自己分担压力。更多的是期待这位汉臣如何凭借一己之力为皇上太后效力,为皇室破局。
午时末的紫禁城笼罩在炽热的太阳之下。内务府总管大臣马佳绍英端坐在书案前,案头堆叠着厚厚的奏折文书,每一份都盖着朱红色的火漆印,标注着\"急\"、\"密\"等字样。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其中一份奏折,想的确是前日移送呈交皇太后的奏折,眉头紧锁。按理说,这类涉及内务府官员惩处与皇室资产整顿的重要奏折,皇太后应当早已批复。可整整两日过去,竟未见任何回音,连往日里往来传话的小太监也不见踪影。
\"难道......\"马佳绍英指尖一顿,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安,\"难道皇太后将奏折留中不发,是对本官擅自做主的警告?\"
自从三天前朝会后,他迫于内务府官员的集体施压,特别是前任大臣索勒豁金·世续的私下提点,对涉事贪污官员的惩处力度确实有所松动——革职查办者从二十七人减至十三人,罚俸降职的官员也减少了近小半数。
马佳绍英原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待风头过后,再徐徐图之。可如今皇太后两日不发话,莫非是对他的自作主张已然不满?
正当他思绪飘渺之际,值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吱呀——\"门被轻轻推开。
马佳绍英猛然抬头,只见皇太后身边的首领大太监李总管缓步走入值房,身后还跟着个平日里负责向皇太后呈送奏折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本奏折,正恭敬地站在一旁。
\"今儿是吹什么风?\"马佳绍英当即起身,脸上堆满笑容,向李总管拱手问候道,\"李总管怎么有空来访内务府了?不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
李总管微微一笑,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意:\"哪里呀!咱家这是受太后娘娘的吩咐,特意来内务府向绍英大人叮嘱一二。\"说着,他朝身后小太监抬了抬下巴。
小太监会意,双手将托盘上的奏折小心翼翼地呈上,轻轻放在马佳绍英的书案前。
李总管用拂尘指着这一摞奏折,缓缓开口道:\"绍英大人对此怕是久等了吧!这些奏折皆是由皇上批复,且每一本奏折皇太后都已过目,皇太后对于其中的批注都没有意见。\"
“绍英大人知道其中的意思了吧!”李总管直盯盯的看着马佳绍英的眼睛。
马佳绍英闻言,心中一震,当即了然——这既是皇上的意思,也是皇太后的意思。
\"本官知道了。\"马佳绍英恭敬地欠身应道,声音里却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惊讶。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摞奏折上,心中却泛起层层涟漪。皇太后竟然让皇上进行处理批注?这可是大清开国以来都未曾有过的先例!
\"皇太后这是要还政皇上吗?″
纵使小皇帝溥仪平日里表现愈发沉稳,可毕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如何就能处理政务?更令他疑惑的是,最近在公共性场合朝会上,小皇帝的表现却又那么的懦弱胆怯平庸,与从前判若两人——往日里还偶有孩童天真之态,如今却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只是那种成熟中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古怪。
\"本官定当谨遵太后与皇上旨意。\"马佳绍英低头应道,心中却思绪万千。
李总管见马佳绍英思索间不停点头,便知晓这位内务府总管已经明白了其中深意——皇太后已经放权,今后宫廷政务尽量全权由皇帝处理。
\"既如此,\"李总管微微一笑,拱手道,\"皇太后还需要咱家伺候,那咱家这就告辞了。\"
说罢,他转身缓步离去。
马佳绍英站在原地,望着李总管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着案头的奏折,心中如同翻江倒海。
皇太后这是要让权?让一个六岁的孩童处理朝政?
还是说......这背后另有深意?
小皇帝的表现,为何会突然判若两人?
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局?
这一日,内务府值房内的马佳绍英心中,却已燃起了一团迷雾重重的火焰。
李总管的身影消失在值房门外,马佳绍英却仍端坐在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摞刚刚呈上的奏折。连廊下宫灯在风中摇曳,阳光将他映照在青砖地上,宛如一幅动荡的水墨画。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方才的种种疑虑与不安尽数吐出。良久,他才缓缓睁开双眼,伸手拿起最上面那份由皇帝批注的奏折。
——小皇帝的笔迹。
马佳绍英的眉头微微一挑。这字迹虽稍显稚嫩,却透着一股子刻苦练字的痕迹,每一笔每一划都工整有力,颜筋柳骨的架势已初见端倪,甚至还能看出几分欧体的险峻与赵体的灵动。
显然,这是在帝师陈宝琛的严格教导与陆润庠的悉心指点下,以颜、柳楷书入门,再采众家之长所练就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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