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走到垂花门,就见花凝玉带着丫鬟从抄手游廊过来。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绣兰草纹的褙子,鬓边插着支白诗言去年亲手雕的玉簪,见女儿要出门,先是笑了笑,走近了才注意到柳可儿通红的眼眶,语气轻快地问:“这是要去哪?方才厨房炖了你爱吃的冰糖雪梨,正想让丫鬟给你送去呢。”
白诗言手心里还攥着林悦的纸条,被母亲这声温柔的话问得心头一跳,连忙解释:“娘,可儿说林悦出事了,我想去看看她。”
花凝玉听柳可儿说完前因后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没动气,只是拉过白诗言的手,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林尚书也是急糊涂了,才把孩子关起来。只是你这时候去,怕是要惹林大人不快。”
“可林悦说要寻短见……”白诗言声音低了下去,眼眶慢慢红了,“她的事,我不能不管。”
花凝玉叹了口气,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娘知道你们从小要好。只是你父亲刚让人来传话,说午后要带我们去侯府,你这一去,怕是要误了时辰。”
“我快去快回!”白诗言连忙道,拉着母亲的衣袖轻轻晃了晃,“让张武跟着,就在林府外等着,我就跟林悦说几句话,半个时辰就回来,绝不耽误事。”
一旁的柳可儿也帮腔:“花伯母,就让诗言去一趟吧,林悦真的快扛不住了,她只听诗言的话。”
花凝玉看着女儿泛红的眼角,又想起林悦小时候总跟在诗言身后,像只怯生生的小尾巴,终究是软了心。她转身对身后的丫鬟说:“去告诉张武,多带两个护卫,跟着小姐去林府,寸步不离地守着,别让小姐沾了麻烦。”又转头对白诗言叮嘱,“早去早回,你父亲那边我先帮你瞒着,若是误了正事,仔细你父亲罚你抄《女诫》。”
白诗言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谢谢娘!我一定快点回来!”
花凝玉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多大了还撒娇。记住,只当是去劝朋友,别掺和人家家事,林尚书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别让自己受委屈。”
“我晓得的!”白诗言应着,拉着柳可儿快步往外走,走到月洞门时回头,见母亲还站在原地望着她,手里还攥着块刚从袖中掏出来的薄荷糖,知道她怕热,总随身带着这个。
白诗言连忙点头,跟着柳可儿快步出了府。马车在巷子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林府后巷的角门旁。老管家早已候在那里,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见了她们便慌忙打开门,压低声音道:“小姐快些,夫人刚睡下,最多半个时辰。二小姐在柴房里哭了一夜,嗓子都哑了,刚才还在砸东西呢。”
林悦被关在柴房里,说是柴房,其实是间废弃的耳房,只是陈设简陋,角落里还堆着些旧家具,蛛网结了厚厚的一层。白诗言推开门时,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见林悦正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眼眶红肿得像核桃,哪还有半分往日的端庄模样。她面前的地上扔着个破碗,水渍洒了一地,显然是刚砸的。
“诗言!”林悦猛地抬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指甲缝里还沾着些泥土,“你可来了!我爹他要逼死我!他说我要是不嫁,就打断我的腿,再把我送去家庙当姑子!”
“你先冷静些。”白诗言扶着她坐下,青禾递过帕子和水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跟贺延峰……”
林悦接过水囊喝了口,眼泪又掉了下来:“去年秋天,我去城外上香,马车坏在了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吓得直哭。是他……是他送我回来的。他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他其实……其实很温柔的。”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白诗言才慢慢听明白。那日贺延峰其实是在赌坊输了钱,醉醺醺地往家走,恰好撞见被困在半路的林悦。他虽言语轻佻,见面就喊“小娘子”,却还是找了个农户借了辆牛车,把她平安送回了城。路上林悦晕车,吐得昏天暗地,他还笨拙地摘了些野山楂给她,说“酸的能压恶心”,自己则蹲在牛车旁,默默收拾她吐脏的帕子,半点嫌恶的神色都没有。
“从那以后,他就总在我常去的那家书坊等我,”林悦的声音带着点羞涩,脸颊也泛起红晕,“他知道我喜欢读诗词,就去书坊帮我找绝版的本子,虽然好多都是他从别人那抢来的……他说他会改,会戒了赌,还说要去做生意,赚了钱就回来娶我。上次我生辰,他还送了我一支珠花,说是他变卖了祖传的玉佩买的……诗言,他是真心的,你信我……”
白诗言沉默了。单凭这些,实在看不出贺延峰有什么改变。抢书、变卖祖传玉佩,这些行为本身就透着不靠谱。她见过太多男子追求女子时的殷勤,可婚后能坚守承诺的,又有几个?更何况贺延峰劣迹斑斑,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你有没有想过,他或许只是骗你的?”她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贺延峰的名声,你不是不知道。上个月他还因欠了赌债被人打,若他真能改,为何还要去赌?”
“我不管!”林悦激动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他对我好!我爹就是看不起他出身,才非要把我嫁给盐商的儿子!那个胖子,上次在宴会上还偷偷摸我的手,笑得一脸油腻,我死也不嫁给他!”
柳可儿在一旁叹气:“可私奔也不是办法啊,你们能去哪?贺延峰有本钱去做生意吗?就他那点能耐,怕是连自己都养不活,还得靠你织布糊口。”
林悦咬着唇,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钱袋,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只有几枚碎银子和一支样式普通的金簪。“这是我攒的月钱,还有我娘留给我的这支金簪,应该够了。延峰说,他认识船商,能给我们找活干,他去当水手,我就在码头附近开个小绣坊,日子肯定能过下去的。”
白诗言看着那个瘪瘪的钱袋,心里更沉了。这点钱,在紫彦城尚且不够两个月开销,更别说去别地重新开始。贺延峰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能给林悦安稳的日子?到时候别说开绣坊,怕是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林悦,你太天真了。”她握住林悦的手,语气坚定了些,“贺延峰若真为你好,就该先做出样子来,戒了赌,找份正经营生,让你父亲看到他的改变。而不是让你跟他私奔,背上‘不孝’的名声,让你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你想想,你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何曾吃过半点苦?真到了那一步,你能受得了吗?”
林悦却摇摇头,眼神固执得很:“我爹不会给他机会的。我爹说了,贺延峰那种人,就算戒了赌也是个市井无赖,配不上我这个尚书府的小姐。诗言,求你了,帮我这一次吧。只要能离开紫彦城,我什么苦都能吃。我已经跟延峰约好了,今夜子时在北门汇合,他会备好马车……”
白诗言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若父亲执意要拆散她和墨泯,她会不会也像林悦这样,宁愿放弃一切也要跟墨泯走?答案几乎是肯定的。可她比林悦幸运,墨泯有能力护她周全,有足够的家底让她们衣食无忧,而贺延峰……他能给林悦的,恐怕只有空头支票。
“我不能帮你私奔,”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我可以帮你劝劝林大人,让他再给贺延峰一次机会。我会跟我父亲说,让他出面斡旋,给贺延峰三个月的时间。如果贺延峰真能在这三个月内戒了赌,找份正经活计,甚至能攒下些积蓄,或许林大人会改变主意。”
林悦愣住了:“三个月?他……他能做到吗?”她心里其实也没底,贺延峰的性子她知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让他坚持三个月不碰赌桌,简直比登天还难。
“若他真的爱你,就一定能做到。”白诗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你也要答应我,这三个月里,不准再提私奔的事,好好跟你父亲沟通,按时吃饭,养好身子。若是贺延峰做不到,你也该彻底死心了,到时候我再帮你想别的办法,总比嫁给盐商儿子强。”
林悦沉默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信你。我……我再等等看。”
离开林府时,日头已经偏西。马车驶回相府的路上,白诗言一直望着窗外,心里乱糟糟的。林悦的事像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的处境,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像道无形的墙,压得多少有情人喘不过气。
她和墨泯,又何尝不是如此?父亲虽不再明确反对,可那审视的目光,那些关于墨泯身世的疑虑,都像根刺,扎在两人之间。墨泯是商户出身,虽如今富可敌国,可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终究是“商贾”,配不上她这个相国府的小姐。若有一天,父亲也像林大人那样,非要拆散她们,她该怎么办?
回到府中,刚踏进院门,就见青禾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木盒,看她的表情都带着几分吃力:“小姐,墨府的小厮来了,说这是墨公子让交给您的。好家伙,这盒子沉得很,里面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白诗言接过木盒,入手果然沉甸甸的,差点没拿稳。打开一看,里面竟整整齐齐码着一叠信,足有十几封,用一根红绳捆着,最上面放着一张素笺。她拿起素笺,见是墨泯熟悉的字迹,笔锋凌厉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这些日子未能见你,攒了许多话想说,便一封封写了下来。本想让蝴蝶送去,可它那小身子,怕是拿不动这么厚一叠,只能劳烦小厮跑一趟。信里写了些琐事,有我前几日的胡言乱语,也有夜里想起你的碎念,你闲来无事时看看便好。待我伤愈,陪你说个够。”
白诗言的心瞬间被填满了,像被什么暖融融的东西裹住。她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还画着个小小的简笔画,是只歪歪扭扭的兔子,显然是墨泯随手画的,知道她属兔。
她迫不及待地拆开一封,里面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些,墨迹也有些晕开,显然是写得急了:
“清晨推开窗时,看见檐角落了只燕子,灰扑扑的,站在那里梳羽毛,倒让我想起你。你晨起梳发时总爱对着镜子发呆,发绳缠在指尖解不开,就会气鼓鼓地喊我帮忙,那时阳光正好落在你发顶,连绒毛都看得清。”
另一封信里,字里行间带着点细碎的雀跃:
“厨房炖了莲子羹,放了冰糖,甜得正好。忽然想起上次你在这儿,舀了一勺要喂我,结果自己先烫得吐舌头,嘴里还嘟囔‘明明吹过了呀’。那副模样,比这莲子羹还甜。”
还有一封,墨迹带着点洇开的痕迹,像是写着写着停了许久:
“傍晚翻到你落在这儿的那本《花间集》,页脚折着角,是你最爱的那首‘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我对着窗棂念了两遍,风从巷口吹过来,竟带着点你身上的茉莉香,恍惚间以为你就坐在对面,正托着腮听我读诗。”
最末一封写得最短,字迹却格外温柔:
“今日清点库房,见着你上次说好看的那匹月白绫罗,让人裁了半匹,想给你做件新襦裙。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绣样?等我好些,陪我去趟绣坊好不好?就我们两个,慢慢挑。”
一封封看下去,白诗言的指尖都泛起了热意,眼眶不知不觉就湿了。这些信里没有半句缠绵的情话,净是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日常,却像温水漫过心口,烫得人鼻尖发酸。
她仿佛能看见墨泯写信时的样子,或许是清晨坐在廊下,晨光透过梧桐叶落在信纸上,她握着笔,想起昨夜她抢着要吹凉莲子羹的傻样,嘴角忍不住弯起来;又或许是夜深了,案头的烛火明明灭灭,她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忽然想起她总爱把绣错的帕子藏起来,便笑着提笔写下,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像是怕写重了惊扰了什么。
有一封信的边角沾着点桂花碎屑,白诗言放在鼻尖轻嗅,还能闻到淡淡的甜香,定是她边写边吃了那日送的桂花糕,碎屑落在纸上都没察觉。还有一页信纸边缘有浅浅的指印,像是反复摩挲过写下的那句“想带你去看城南的新菊”,墨迹都比别处深些。
这些信哪是什么文字,分明是墨泯把日子拆开了,揉进了思念,再一笔一划拼给她看。她甚至能想象出墨泯放下笔时的模样,或许会对着信纸愣怔片刻,又或许会轻轻笑一声,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她将信小心翼翼地收好,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离墨泯近一些。转身对青禾道:“去告诉厨房,炖一盅当归乌鸡汤,再做些桂花糕,明日一早送到墨府去。对了,让他们多做些,墨公子府里的小厮也能尝尝。”
青禾笑着应下,看着自家小姐脸上重新焕发的神采,心里也替她高兴。有些感情,或许就该像这样,在重重阻碍中,用一封封书信,一句句牵挂,织成一张温暖的网,抵御世间的风雨。
夜色渐浓,白诗言坐在窗前,手里捧着那些信,一遍遍读着。月光洒在信纸上,映出墨泯凌厉的字迹,也映出她脸上的憧憬。江南的桃花,墨泯的承诺,还有林悦那看似荒唐却又带着几分勇敢的坚持,都在她心里交织着。她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不会平坦,但只要心中有光,有这份牵念,便足以支撑着她走下去。
而此刻的墨府,墨泯正对着那枚护心符出神。白诗言的字迹仿佛带着魔力,让她体内翻腾的四股力量都安稳了不少。她轻轻抚摸着护心符上的凤凰图案,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等她好起来,一定要带诗言去游玩,去看那漫山遍野的桃花,去兑现所有的承诺。
窗外的月光皎洁如水,仿佛在默默见证着这两份跨越阻碍的深情,也预示着未来的风雨与希望。那些写满思念的信笺,在夜色里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成了连接两颗心最温暖的纽带。
去读读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