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八年,三月十九,亥时。柳林渡。
白日里还算喧闹的运河渡口,此刻已陷入一片死寂。早春的夜风卷着河水的湿冷腥气,吹过空荡荡的码头,吹动几艘搁浅在岸边的小船,发出吱呀的呻吟。岸边不远处,黑黢黢的官仓如同蹲伏的巨兽,沉默地俯瞰着浑浊的河面。只有仓场门口悬挂的两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投下昏黄不定、鬼影幢幢的光圈。
距离官仓外围土墙百丈开外的一片稀疏杨树林里,几道人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石块,悄无声息地蛰伏着。秦沐歌伏在最前方,靛蓝色的粗布衣裳沾满了尘土和草屑,脸上也抹了几道泥灰,遮掩了过于出色的容貌。她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住那座寂静得反常的官仓。
墨夜伏在她左侧稍后的位置,整个人如同拉满的弓弦,气息收敛到了极致。他仅存的左手按在腰间一柄特制的、没有反光的短匕上,右臂虚垂,宽大的袖口巧妙遮掩了那份残缺。他身后,两名精干的暗卫同样屏息凝神,如同等待捕猎的夜枭。
“王妃,”墨夜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淹没,“情况不对。按常理,战时盐仓乃重地,纵使金砂关开战,此地亦当加派守卫,巡防严密。可眼下…仓场大门紧闭,外围土墙只偶见两三个懒散仓丁巡逻,间隔极长,且步履拖沓,毫无警觉之心。里面…更是死寂一片,连犬吠都无。”他顿了顿,补充道,“属下潜入探查时,发现仓场东侧角门虚掩,仅用一根麻绳象征性地挂着,形同虚设。”
秦沐歌的心沉了沉。墨夜的观察印证了她的不安。这官仓的守卫松懈得近乎诡异,要么是此地仓吏玩忽职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要么…就是故意敞开了门,等着某些人进出!联想到那混入盐中的“百日醉”引子,答案呼之欲出——此地必有内鬼,且很可能不止一个!这松懈的守卫,就是为方便投毒者及其同伙行事而设!
“角门…”秦沐歌眼神微凝,“墨夜,你带一人,从东侧角门潜入,目标仓吏值房和存放账册的文书房!务必找到近期入库、出库记录,特别是柳林渡仓这批出问题的官盐入库时的经手人、监仓吏名单!还有,留意仓吏值房内有无异常气味或物品!”
“是!”墨夜无声领命,对身后一名擅长潜行开锁的暗卫打了个手势。两人如同两道贴地的阴影,借着夜色的掩护,迅速向官仓东侧潜去。
“你,”秦沐歌转向另一名暗卫,此人身材精瘦,鼻子却异常高挺,“跟我去盐仓区。带上银板和显影液,重点查探柳林渡仓盐的存放区域。留意任何异常气味,特别是明明提到的那种混合了土腥、铁锈和坏味道的气息!”
“属下明白!”那暗卫低声应道,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包裹好的陨铁银板和几个小瓷瓶。
两人也迅速离开树林,借着河岸芦苇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官仓后方的巨大盐垛区靠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咸腥味,掩盖了大部分其他气息。
盐仓区占地极广,巨大的芦苇席和油毡覆盖着一座座小山般的盐垛。秦沐歌根据赵锋提供的仓图,很快找到了标记为“丙字三号”的区域——正是柳林渡仓盐的存放处。这里位置偏僻,靠近河边,湿气更重。
两人藏身于一座“丁字”盐垛的阴影里。秦沐歌示意暗卫警戒,自己则取出陨铁银板,滴上显影液,小心翼翼地靠近“丙字三号”盐垛边缘。她屏住呼吸,用一根细长的银针,刮取盐垛表面及缝隙中极其微量的盐末,轻轻放置在银板中央。
乳白色的药膜在黑暗中看不真切。秦沐歌耐心等待。数息之后,指尖传来陨铁板极其细微的温润变化,她立刻将银板凑到眼前——借着远处微弱灯火的反射,只见银板中央,一圈淡金色的蛛网状纹路正缓缓晕染开来!虽然比在王府测试时更微弱、更模糊,但那独特的形态,就是“百日醉”引子的标记!
毒,果然是在这里混入的!而且就在这盐垛的表面或缝隙中!
秦沐歌精神一振,立刻示意暗卫上前:“仔细闻!盐腥味之下,有没有土腥气?铁锈气?还有那种独特的、类似烧焦蝴蝶翅膀的甜腻焦糊气?”
那暗卫深吸一口气,努力分辨着。他的鼻子虽不如明明那般天赋异禀,但受过特殊训练,比常人敏锐得多。他凑近盐垛,几乎将脸埋进去,反复嗅闻。
“王妃…咸味太重了…”他有些艰难地低语,“土腥气…河边的泥腥气一直有…铁锈气…好像…有一点点?但不敢确定…至于您说的那种独特味道…太淡了,被咸味盖得死死的,属下…分辨不出。”
秦沐歌眉头微蹙。果然,离开了明明的“狗鼻子”,单靠训练有素的暗卫,在这复杂浓烈的环境里也难以精准捕捉那极其微弱的复合毒息。她不死心,绕着“丙字三号”盐垛缓缓移动,目光如同探灯般扫过地面、盐包缝隙、支撑盐垛的木架。
突然!
她的目光定格在盐垛底部边缘。那里,散落着一些凌乱的、沾着湿泥的脚印。脚印很新,尚未被夜风吹干。其中几个脚印的边缘,似乎沾染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深褐色的碎屑,如同干枯的花瓣碎末。
秦沐歌立刻蹲下身,用银针小心地挑起一点碎屑,放在陨铁银板上,滴上显影液。这一次,反应迅速而清晰!淡金色的蛛网状纹路瞬间显现!
“找到了!”秦沐歌眼中寒光一闪,“这是投毒者留下的!他身上或工具上沾染了毒粉,踩踏了河边的湿泥,又在这里留下了痕迹!”她立刻用特制的小油纸包将这些碎屑和沾染了湿泥的脚印边缘的泥土小心刮取收集起来。
就在这时,墨夜那边负责警戒的暗卫猛地压低声音:“王妃!有人来了!从仓吏值房那边过来!”
秦沐歌立刻收起东西,与暗卫迅速缩回“丁字”盐垛的阴影深处。只见远处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穿着低级仓丁号衣、身形佝偻的人影,提着一盏昏暗的灯笼,一步三晃地朝盐仓区走来。他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浓重的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飘过来。
那仓丁走到“丙字三号”盐垛附近,似乎内急,左右看了看,便走到盐垛背风的角落,解开裤子开始小解。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秦沐歌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就在那仓丁系裤子的瞬间,他腰间悬挂的一串钥匙随着动作晃荡了一下,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秦沐歌清晰地看到,那钥匙串上,除了几把常见的铜钥匙,还挂着一个用红绳系着的、小巧的桃木平安符。
那平安符的样式…她似乎在王府灯油案主犯李贵招供的、描述“胡三爷”的细节中听到过!李贵曾提到,“胡三爷”每次出现,腰间似乎也挂着一个类似的桃木符!
是巧合?还是…联络信物?
那仓丁系好裤子,打着酒嗝,提着灯笼,又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方向正是仓吏值房。
“王妃?”暗卫低声询问,眼神示意是否要拿下此人。
“不,”秦沐歌果断摇头,“小卒子而已,抓了只会打草惊蛇。跟着他,看他回哪里!留意与他接触的人,特别是身上有没有类似的气味或物件!”她将收集到的泥土和碎屑样本交给暗卫,“你继续在此处探查,看能否找到更多线索,特别是脚印的去向。我去与墨夜汇合。”
两人立刻分头行动。秦沐歌借着盐垛的掩护,如同灵猫般潜向仓吏值房方向。
值房位于仓场西侧,是一排低矮的砖房。此时只有最东头的一间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纸窗上印着两个晃动的人影,隐约传出低低的交谈声。
秦沐歌悄然贴近窗根下。里面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谄媚的声音:
“…赵爷,您放心,都按‘上面’吩咐的办妥了。‘货’走得干干净净,尾巴也扫了,保管谁也查不出问题。就是…就是这守仓的弟兄们心里不踏实啊,金砂关那边打得凶,万一…”
“闭嘴!”另一个粗哑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他,带着浓重的鼻音,“怕什么?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守好你们的嘴,该吃吃该喝喝,装聋作哑,少不了你们的好处!‘上面’说了,这阵风头过去,每人再加这个数!”似乎比划了一个手势。
“哎哟!谢赵爷!谢‘上面’恩典!”谄媚的声音立刻充满惊喜。
“嗯。对了,老吴呢?怎么没见他?”
“嗨,那老东西,灌了几口黄汤,早睡死过去了!雷打不醒!”
“哼,没用的东西…行了,我走了。记住,机灵点!”
接着是椅子挪动和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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