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坊声里传薪火
冀南的四月,风里已带了暖,吹得官道旁的杨絮像雪似的飘。陈记绸缎庄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帘掀开一角,陈承业望着窗外掠过的布幡——从冀州城到沧州,沿途每隔几里就有挂着“陈记”“李记”“张记”的绸缎铺,有的门脸新刷了漆,有的伙计正搬着新到的丝绸往店里运,眼角眉梢都是活气。
“东家,前面就是沧州城了,商会的诸位东家该都在客栈候着了。”镖师李二郎勒住马缰,声音洪亮。他当年跟着陈承业入镖队,如今不仅身手愈发利落,还学了些经商的门道,常跟着陈承业跑商会的事。
陈承业点点头,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父亲陈远当年送他的,玉上刻着个“信”字。这几年,冀南绸缎商会确实旺,先是陈承业牵头联合商会稳住了江南布价,又开辟了南洋商路,把冀南的绸缎卖到了海外,入会的布商从原先的二十多家,涨到了近五十家,连远在德州、滨州的布商也主动来投奔。
马车停在沧州“悦来客栈”门口,刚下车,就有几个布商迎了上来。为首的是德州的赵东家,手里攥着个布样,脸上堆着笑:“承业贤弟,可算等着你了!这次商会例会,咱们得好好说说南洋那边的苏木染料——上次你带回来的那批,染出来的红绸子鲜亮,我店里的老主顾都抢着要!”
“赵兄别急,染料的事咱们等会儿细谈。”陈承业笑着拱手,目光扫过围上来的布商,大多是熟面孔,也有几张新的——是刚入会的滨州布商。众人簇拥着进了客栈的上房,八仙桌上早已摆好了茶点,伙计给每人斟了杯热茶,氤氲的水汽里,满是布商们对生意的热望。
待众人坐定,陈承业先开口:“诸位东家,今日请大家来,一是盘点这半年的营收——托诸位的福,商会总利润比去年涨了三成,南洋的订单还在加;二是有件事,想跟大家商量。”
他话刚落,冀州的王福——就是当年反对陈承业在京城开分行的老布商,如今已是陈承业的得力帮手——先接了话:“承业,利润涨了是好事,你是想再扩几条商路?还是给大伙分些红利?”
周围的布商也纷纷附和,有的说想再添几台织机,有的说想在邻县开分店。陈承业却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沉了沉:“红利自然要分,但我想的是更长远的事。咱们商会这几年越来越大,可诸位有没有想过——冀南一带,还有多少人家吃不上饭?多少孩子连字都认不得,更别说学门手艺了?”
这话一出,房里顿时静了下来。滨州的刘东家皱了皱眉:“承业贤弟,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想提议,从商会的利润里拿出两成,在各州府开办‘织坊学堂’。”陈承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学堂里教两样:一是织锦的手艺,请咱们商会里的老织工来教;二是记账的法子,找懂账的先生教孩子们识数、记账。凡是贫困子弟,不分男女,都能来学,学费、材料费全由商会出。”
话音刚落,房里就起了议论声。赵东家摸了摸胡子,有些犹豫:“两成利润可不是小数目,咱们辛苦做生意,不就是为了多赚点银子?办学堂……能有啥用?”
另一个年轻些的布商也附和:“是啊,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就算学了手艺,也未必能帮到咱们商会,这钱是不是花得不值?”
陈承业没急着反驳,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客栈对面的巷口,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捡别人掉的布角,手里还攥着个破了的篮子。
“诸位还记得六年前吗?”陈承业放下茶杯,缓缓开口,“那年江南蚕茧减产,布价涨得离谱,咱们冀南的小布商,连货都进不起,有的差点就关了门。是我爹牵头,把大伙的资源凑到一起,才熬过了那关。”
他顿了顿,看向赵东家:“赵兄,你当年刚开布铺的时候,是不是也请过一个老织工?后来那老织工走了,你店里连个能织复杂花纹的人都没有,差点丢了大订单。”
赵东家愣了愣,点头:“可不是嘛,后来还是承业你派了个老织工来帮我,才解了围。”
“这就是了。”陈承业语气诚恳,“咱们做绸缎生意,靠的是什么?一是好料子,二是好手艺,三是靠谱的人。现在咱们缺的,就是懂手艺、会记账的人。办学堂,不是白花钱——孩子们学了织锦,将来可以到咱们的布铺、织坊干活,成了好工匠;学了记账,将来能帮咱们管账,成了好伙计。这既是给穷人家的孩子一条出路,也是给咱们商会攒人才,更是给冀南的绸缎业留根。”
他又看向王福:“王叔,当年我想在京城开分行,您反对,说怕拼不过老牌商号。后来咱们用西域织锦打开了市场,您说,最关键的是什么?”
王福想了想,叹道:“是人心。咱们的织锦好,是因为织工用心;生意好,是因为顾客信咱们。”
“对,是人心。”陈承业声音提高了些,“咱们拿出利润办学堂,老百姓会怎么看?他们会说,冀南的布商是好样的,是肯帮人的。将来咱们的绸缎卖到哪里,口碑就带到哪里。这比赚多少银子都金贵,比开多少家分店都实在。”
房里渐渐静了下来,布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滨州的刘东家沉吟片刻,突然拍了下桌子:“承业贤弟,我觉得你说得对!我当年就是因为没手艺,只能从别人手里拿货,赚点薄利。要是早有这样的学堂,我也不用走那么多弯路。这两成利润,我同意出!”
“我也同意!”赵东家也跟着点头,“我店里正好缺个好织工,要是学堂里能教出好苗子,将来我第一个来要!”
“算我一个!”“我也支持!”
此起彼伏的响应声里,陈承业脸上露出了笑。王福看着他,眼里满是欣慰——当年那个初掌家业的年轻人,如今早已能独当一面,还把陈家“信”与“人心”的规矩,带到了整个商会。
散了会,陈承业让李二郎去筹备学堂的事,自己则快马加鞭赶回冀州——他要把这件事告诉父亲陈远。
回到陈府时,已是傍晚。陈远正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喝茶,柳如氏在一旁缝补衣裳。看到陈承业回来,陈远抬了抬眼:“商会的事谈完了?”
“爹,谈完了。”陈承业走过去,坐在父亲对面,把办织坊学堂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陈远手里的茶杯顿了顿,目光落在院角的织机上——那是他年轻时用过的,如今虽旧了,却还擦得锃亮。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好,好啊。承业,你比爹想得远。当年我办镖局、开布铺,只想着让跟着我的人有饭吃;你现在办学堂,是想让更多人有出路,这才是真正的‘守业拓新’。”
柳如氏也放下针线,笑着说:“我早就说过,承业这孩子心细,知道疼人。学堂办起来,我也去帮忙,教孩子们叠丝线、辨料子,这些我还是懂的。”
陈承业心里一暖,他知道,父亲和柳如氏的支持,是他最大的底气。
接下来的一个月,筹备学堂的事紧锣密鼓地推进。李二郎在沧州选了个地址——城南的一处旧宅院,原本是个布商的老宅,后来布商迁走了,宅子就空了下来。陈承业让人把老宅翻修了一下,院子里砌了花坛,屋里刷了白墙,还添了十几张木桌、几条长凳,又从商会的布铺里调了十台织机,都是半新的,孩子们用着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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