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列车终于再次剧烈地晃动、减速,最终停靠在战神广场附近的站台时,王月生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那令人窒息的车厢,沿着台阶向上狂奔,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地面上的空气。尽管十月底的巴黎空气带着凉意,但比起地下那污浊的浓汤,已是天堂般的清新。走出地铁出口的那一刻,王月生有种密室逃脱的幸福感,而乔安娜仍是一脸激动,喋喋不休地表示着地下列车的神奇与现代化的奇迹,不断引用这段时间报纸上充斥的对地铁这一新事物的各种溢美之辞。
他站在出口,用力眨了几下被煤烟熏得发涩的眼睛,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瞬间将他从地铁的“噩梦”拖入了万国博览会的“奇观”。身前走过的卖花女用普罗旺斯方言叫卖:“紫罗兰!给埃菲尔先生的情妇!”埃菲尔铁塔的脚手架仍在搭建,塔身挂满了世博的彩旗。远处,塞纳河两岸的白色展馆群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人声鼎沸如同巨大的蜂巢。乔安娜瞬间被这规模震撼得说不出话,紧紧握住王月生的手。
四年不见,战神广场已然脱胎换骨。巨大的钢铁骨架如同神话中巨人的肋骨,在广阔的场地上拔地而起,勾勒出无数展馆的宏伟轮廓。旗帜,数不清的旗帜!万国旗在略带寒意的秋风中猎猎招展,如同打翻的颜料盘泼洒在湛蓝的天空幕布上,绚烂得令人目眩神迷。巨大的彩色气球悬在高空,垂下长长的宣传条幅,像某种来自未来的奇异生物。人潮,汹涌的人潮!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面孔汇聚于此:戴着高筒礼帽、拄着文明棍、神情矜持的英国绅士;裹着色彩艳丽纱丽、额点朱砂、顾盼生辉的印度女子;穿着紧身束腰长裙、戴着装饰繁复巨大帽子的巴黎淑女;身着朴素长袍、留着长辫、神色间带着新奇与谨慎的清国官员;甚至还有几位身着传统奥黛、头戴斗笠、体态婀娜的安南女子……各种语言、各种口音的喧哗声浪汇聚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如同一个庞大而奇异的蜂巢。空气里弥漫着多种气味:新鲜油漆的刺鼻、爆米花的甜香、烤栗子的焦香、昂贵的香水味、食物的香气,还有……马粪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1900年巴黎世博会的、喧嚣而浓烈的时代印记。
历朝历代的女人可能都喜欢做攻略。这不,尽管自称一直没有来看过,傻傻地等着王月生这个呆子带她来看世博会的乔安娜,此时轻车熟路地拉着王月生的手“这边!月生,快跟我来!”乔安娜完全沉浸在节日的狂欢气氛中,脸上的煤灰早已被兴奋的红晕取代。她像个第一次去游乐场的孩子,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朝着广场一侧排起长龙的方向跑去。那里,一条钢铁与木板构筑的长廊蜿蜒伸展,人群在入口处排成了蜿蜒的长蛇。
“那是什么?”王月生有些茫然地被拖着走。
“trottoir Rount!电动人行道!博览会最棒的发明!”乔安娜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睛亮得如同星辰,“听说它能自己走!不用迈步就能前进!天哪,想想看!”
当王月生终于站上那条所谓的“电动人行道”时,他感觉自己的面部肌肉在不受控制地抽搐。脚下传来一阵轻微但持续的震动,伴随着驱动链条发出的、有规律的咔哒咔哒声。脚下的木板开始以一种……呃,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没错,极其缓慢。慢速道,目测时速绝对不超过五公里,大概也就比公园散步的老太太快那么一丝丝。
“看啊!它动了!真的在动!”旁边一个戴着夸张羽毛帽子的法国老太太惊喜地尖叫起来,紧紧抓住她同样白发苍苍的丈夫的手臂,两人都激动得满脸放光。
乔安娜显然不满足于这种“龟速”。她拉着王月生,灵活地避开几个正在慢速道上小心翼翼“感受”新奇的游客,几步就跨到了旁边那条稍微快一点的——姑且称之为“中速道”上。速度提升了一点点,大概接近普通人步行的速度。
“哦!天哪!感觉像在飞!”乔安娜开心地笑起来,裙摆被带起的微风轻轻拂动。她像发现了新玩具,又拉着王月生往前挤了几步,直接跳上了最外侧那条所谓的“快速道”。速度……嗯,大概相当于后世机场里那些步履匆匆的旅客拖着行李小跑的速度。大概每小时十公里出头?
“太神奇了!月生!是不是?”乔安娜兴奋地回头看他,蓝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快乐光芒。
神奇?王月生内心一万头后世被称为“草泥马”的神兽奔腾而过。他看着乔安娜和其他游客在三条速度不同的步道之间乐此不疲地来回蹦跳穿梭,体验着那在他看来微乎其微的速度变化,听着他们因为这点“加速”而发出的、如同坐过山车般的夸张尖叫和欢笑,只觉得一阵阵无语凝噎,死的心都有了。
这帮1900年的巴黎人,要是看到后世机场里那些稀松平常、速度至少是他们这“快速道”两倍以上、还带自动感应的电动步道,还不得当场兴奋得集体中风?
他强行按捺住扶额的冲动,努力把视线从那些因“高速”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游客身上移开,投向步道两侧。世界之窗在眼前缓缓展开。一个留着精心修剪的八字胡、穿着笔挺燕尾服的英国绅士,正用一种略带傲慢的腔调对他的同伴(一个同样衣着考究、拿着单片眼镜的同伴)指点着远处的展馆:“……毫无疑问,约翰,我们大不列颠的工业宫才是这届博览会的核心,现代文明的灯塔……” 他的同伴矜持地点头,单片眼镜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不远处,几个穿着和服、踏着木屐的日本商人,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步道下方复杂的驱动齿轮结构,一边用日语快速而低声地交流着,不时在本子上飞快记录。几个头戴圆顶小帽、留着浓密鬓角的东欧犹太人,带着明显的好奇和谨慎,小心翼翼地站在慢速道上,互相搀扶着,低声用意第绪语交谈。一个穿着朴素深色长袍、留着长辫的清国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在随从的簇拥下站在中速道边缘,表情严肃,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光怪陆离的一切,嘴唇紧抿,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完全超出他既有认知的世界。
这份来自全球的、混杂着好奇、惊叹、矜持、算计、茫然与兴奋的众生相,暂时驱散了王月生心中对这条“原始”步道的吐槽。他像一个来自未来的幽灵观察员,饶有兴味地品味着这1900年万国博览会所浓缩的、人类文明碰撞与交流的独特风味。
乔安娜显然玩够了速度切换的游戏,她拉着王月生离开了电动步道,目标明确地汇入涌向巨大展馆群的人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机械宫(pais des aes)。巨大的玻璃穹顶下,钢铁的森林在轰鸣。齿轮啮合发出沉重的咬合声,连杆往复运动如同巨人的手臂,飞轮旋转带起呼啸的风。巨大的蒸汽锤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沉闷的巨响和地面的震动,将通红的钢锭锻造成型,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巨大的龙门吊车如同钢铁的恐龙骨架,在高高的轨道上缓缓移动,吊装着沉重的机器部件。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粉尘和蒸汽的混合气味。穿着油腻工装裤的工人们,在庞大的机器间攀爬、操作、维护,显得渺小而充满力量。游客们大多仰着头,张着嘴,被这纯粹的工业力量所震撼,脸上写满了敬畏。王月生也被这原始而磅礴的机械伟力所触动,这不同于后世精密的数控机床,这是一种更直接、更野蛮、更令人血脉贲张的力量宣言。乔安娜则微微蹙着眉,用手帕轻轻掩住口鼻,似乎对这里的噪音和气味不太适应,但眼神里依然带着对“进步”的欣赏。乔安娜被巨大的工业美学和精密仪器的复杂所吸引,从王月生帮她拎着的袋子里取出材料,画下了一些速写。王月生这才发现原来乔安娜的绘画也有专业水准。
离开力量与轰鸣的殿堂,他们转向了更“未来”的区域。在一个挂有“伦琴射线”标识的帐篷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帐篷里光线昏暗,只有一台模样笨重、带着巨大线圈和玻璃管的机器散发着幽幽的光芒。一个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科学家”正操作着机器。轮到的人被要求站在一块荧光屏前,屏后安置着射线管。
“下一位,女士!”白大褂招呼着。一位穿着华丽、戴着长手套的巴黎贵妇走上前,带着一丝紧张和强烈的好奇,挺直了背脊。机器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片刻,操作者指着荧光屏上显现的、模糊的白色骨骼轮廓,用一种近乎炫耀的口吻大声说道:“请看,夫人!您的手!清晰可见!这穿透血肉、直窥骨骼的奇迹之光!”
人群发出一片压低了的惊呼和议论声。
“上帝!我的骨头!”
“它……它穿过了手套和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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