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话
景闲玉以掌覆耳,根本堵不住尖锐如刀的音调。他头痛欲裂,指尖不经意触到发间一点冰凉,长忆闪着红光,似与景闲玉同感,在头上嗡嗡震响,终像离弦箭矢,划破罡风穿过皮骨钉在木台上。
台上人肩头血流不止,他面目痛得狰狞,仍是高音不止。戏曲开腔,不惧风雨。水袖如灵蛇般游窜,把长忆牢牢困在其中。景闲玉目光追着那一抹红,见另一道赤红流光抽出,朔风乱石,将戏腔一瞬间震散,万物皆失去禁锢般砸落在地。台上人额间莹光四溢,他身撞木柱,滚落下梯,嘴巴大张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水袖霎时失去生气垂洒在地,长忆在半空飞转两圈,似不服气地戳了几下地,后被一截红鞭拽了回去。景闲玉刚才惊乱之中拽住了一物,便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攀附住,这会静下来,才发觉他将柳争当做了那根稻草。
柳争手环过景闲玉腰,将他揽抱在怀,贴合得毫无缝隙。景闲玉在戏腔歇止那一刻才回稳住身形,他尚且来不及喘息适应,又被柳争身上的气息搅乱了心神。烫人的热布料挡不住,景闲玉心头慌乱,猛得后退一步,揪着衣袍咳了几声。
柳争嘴角勾笑,将簪子捏在手心,指尖轻弹簪头,道:“叫你看牢人,乱跑什么。”
长忆忽亮忽暗,像是在认错求饶,它挣脱出掌心,老实地插回景闲玉头顶。景闲玉耳尖晕上薄红,他自己不觉,转看向倒地没了生息之人,道:“是班主莫话,他当真杀人了。”
话音未落眼前景物便再度虚浮不定,眨眼又成了另一副景象。
漆黑的深巷里停着两辆牛车,有人轻手轻脚地从小门里擡出一口木箱,一个驼背矮子手提灯笼随木箱而动,压着声音叮嘱道:“小心着点儿,磕碰坏了你们的脑袋可赔不起!”
小门里又陆续地搬出几口木箱,驼背提灯绕着牛车巡视两圈,指尖点着车上木箱确认数量无误,才提着灯笼走至檐下暗角。暗角里的人半个身子被照亮,腰间铜牌晃过金光,上刻着衙门二字。
景闲玉被金光晃得眯眼,却瞬间明了此人是谁,“是你,是府衙里的捕头。”
“这人没见过,应当正是‘我’。”柳争只盯着木箱,木箱两侧也凿有孔洞。
“大人,都已搬上车了。”驼背费力地仰头,不敢抱怨,只敢小声诉苦,“不是两月才要一次货吗,怎的这次月余就来人了?这样下去,货怕是要不够啊!”
“知道了。”那人站在阴影里,摸了摸腰间佩刀,“货不够自然有人送来,你只管调教好,别的一概别问。”
“懂懂懂。”驼背连连应道,只是心中担忧又不得不说出口,“只是这人要的确实急了些。本来个个养得嫩葱似儿的,学起舞来是打不得骂不得,饿瘦了又不讨喜。大人您说我、我这四处捡骗来的都是些没人要的乞儿,上头送来那些又是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个个面黄肌瘦,没个几月是养都养不回来,更别说学舞了。”
“你同我抱怨,是想让我同上头去说?”阴影里的人严声,“别说我说不着,县丞大人也是要受骂的。你说的我自然会告知县丞大人,你只管将人调教好,等着人来领就是。”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驼背道:“我这里倒还是有几个成色好的,再教些日子……”
小门内突然传出一声断枝,驼背警觉止声,于阴影中人对视一眼,那人轻轻一跃翻墙而进,过了几息拎着一个孩童又跳了出来。孩童被吓得泪流不止,嘴巴呜呜咽咽却发不出声音。
驼背看他一眼,道:“是堂里的孩子,可惜是个哑巴,这如何是好?”
“既然听见了就一并送去吧。”那人两指在孩童后脖处一捏,见人瘫软下来便将他拎抱在臂间,眼睛不经意瞥到裸露的胳膊上有一点点红,是针扎留下来的血孔。他眸色一暗,将人交给驼背,又道:“我不管你怎么教,不要留下伤。”
“不敢不敢。”
黑暗里一道瘦小身影瑟缩躲在鸡笼后,他死死捂住嘴巴,豆大的泪珠止也止不住。他不敢哭出声,只是紧紧地捏牢手中半块饼,等外面完全静下来,小门又重新上锁,才拖爬着上阶,往门缝外偷看一眼。
门外深巷漆黑不见尽头,檐下半块饼被人踩得稀碎,顺着脚印融入长道。小童扒着门缝的双眸满是惊恐,他不敢再看,仓皇转身胡乱地将饼塞进嘴里,不让自己哭出声音。饼沾了泪水又咸又湿,他却啜泣着将其全都塞咽进腹。
除了惊惧他只记得手上余留的半块饼,饼上还留有另一人的小手指印。他不小心踩到了木枝,那人却将生的希望留给了他。
堂内的孩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大多是被捡来或买来,堂主虽是个驼背但是个心善之人,他见不得孩子受苦,便将这些孤儿将养一处,便有了成命堂。
成命堂内的孩子自五湖四海聚集,也待不长久,一夜之间少了几个孩子也是常有的事。堂主只说练好了舞技便能被领养去显贵人家,从此便有了爹娘,有了家。孩子们将驼背堂主视作恩人、再生父母,对他的话自然深信不疑。
小童和其余孩童如往常一样卯时起床,换了舞服跟着先生学舞。他和其余孩童不太一样,先生夸他天生适合吃这碗饭,步态生莲身段细柔,小小年纪便有了千娇百媚的气色。
他一直引以为傲,便是最难学的‘云外’也学得有模有样。堂主说待他学会了‘云外’,便为他寻个好父母,将人亲自送去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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