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像
夜空乌云翻滚, 雷声轰鸣。
雪亮的闪电劈下,照亮宫墙间狭长的夹道。
“父皇!”
雷雨浇下,女子仓惶奔逃的身影在宫墙间时隐时现。
“父皇!儿臣不服, 儿臣冤枉!”
宫殿外传来女子悲怆的哭声。
殷灵栖话音一顿,转过身,循声将目光投向远方。
视野中, 电闪雷鸣, 夜雨潇潇, 皇姐浑身被雨水浇透,裙角沾着泥泞,尽管如此,仍是拼尽一身力气朝太极殿的方向奔逃。
玉安公主一向注重体面, 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模样。
殷灵栖看着雨中那道伶仃身影, 微微晃了神。
她也曾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刻。
就在被称为女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大婚之日。
哈, 真是讽刺。
本该无忧无虑的女孩子,抛却尊严, 忍受委屈, 只能不顾一切地拼命奔逃,试图挣脱她们受人掣肘的宿命。
只不过,她比皇姐更惨一点。
皇姐是母凭子贵规则下的牺牲品, 是万千例悲剧的缩影。
而殷灵栖就是悲剧本身, 是权力争斗的垫脚石,是游离于规则之外的离经叛道者。
男人们会觊觎她的容貌、觊觎她的身份、觊觎她作为一个交易品能换得的利益,所以她理应听话、乖巧,理应做一头温顺的羊羔予取予夺, 任人宰割,履行好她作为一个交易品的职责。
也正因如此, 当她毅然踏出逃婚那一步,便注定了必死的结局。
规则使然,未被父权夫权驯服的异类,必须被强制铲除、杀死。
可殷灵栖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自己的心跳,有自己的呼吸。
怕疼,也会流血。
许素衣在她眼前坠楼的那一刻,明明摔得头破血流,命悬一线,却还是攥住她的手,高兴地说自己解脱了。
殷灵栖已经死过一回了。
她想活命。
那一刻,看着许素衣流泪的眼睛,她想让更多的人活命。
她想,与其被规则杀死,不如反过来杀死规则。
玉安公主悲哀的哭声未被遮住,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反而听起来格外清晰。
禁军追上来了。
一同押解而至的人群中,出现了齐御侍、殷承恪的身影。
“玉安!你究竟想做什么!”齐御侍心底焦躁不安,至此,她最为担心仍不是女儿的安危,而是她是否会泄露自己的秘密,拉儿子下水。
“别过来!你不许靠近我!”
太极殿满地流淌的血迹还未干涸,殷玉娴直闯入殿,哭着跪倒在地上。
“父皇,玉安冤屈,请父皇为玉安做主。”
她擡起头:“玉安从未起过毒害父皇之心,从未有过……那些事情不是玉安做的……是殷承恪……父皇,殷承恪他不是皇室的血脉……二十年前,母妃用他换走了皇姐……他才是造成今日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住口!!”齐御侍想冲上前捂住她的嘴,又被禁军拉了回来。
“殷玉娴!你糊涂了不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齐御侍瞪着她,心虚之余恨铁不成钢。
“玉安没有说谎!”殷玉娴举起手,“玉安起誓,今日告发殷承恪之言句句属实,他并非父皇血脉,真正与玉安一母同胞的姐姐已经因他而死了。”
齐妃她竟敢混淆皇嗣?!
承恩侯府怎敢做出这等诛九族的重罪!
殿上宫人俱是一惊。
这重震撼不亚于今日暗杀皇帝的事情暴露。
“昭懿,这便是你要奏与朕的要事么。”
殷灵栖微微颔首:“是,确如皇姐所言。”
天策帝喉咙里血腥气未消,沉重的目光落在了齐御侍身上:“你可知罪。”
齐御侍脸色惨白,身子一软,凄然道:“臣妾待圣上之心,从未……”
“朕在问你!老二究竟是何身份!”
天子震怒,殿中乌泱泱地跪下了一片,大气也不敢出。
齐御侍垂泪,失望的目光中夹杂着憎意,僵硬地移向女儿:“殷玉娴……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母妃……”
为什么,出卖她的人会是她的亲生女儿。
“你不要再唤我的名字!”
殷玉娴缓缓站起身,欲语泪先流。
“你怎么舍得责怪我……”
“明明是你先抛弃的我啊,母妃。”
她步履虚浮,泣不成声:“母妃,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母亲,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说我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口口声声说你爱我,与疼爱皇兄那样同等地疼爱我。结果呢,你宁可放弃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要保全那个身份虚假的儿子。害死姐姐的不是别人,是她生母的虚荣与冷血的利益权衡。”
“你骗我……骗了我一辈子,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我恨你……我恨你!”
一声声不甘而失望的控诉犹如锐利的刀子扎进心脏,扎得鲜血淋漓。
齐御侍面露惊恐,虚弱地跌坐在地。
她在女儿的眼睛里看到了清晰的恨意。
殷玉娴擡手在脸上胡乱抹了把眼泪。
“昭懿。”她看着自己从小一直针对的皇妹。
她胆小了一辈子,只想勇敢这么一次。
“过往种种,是我之过。我的确伤害过许多人,做过许多错事。”
“可若要我替殷承恪背负莫须有的罪责,我不认!我绝不会认!凭什么!纵有一死,凭什么我要做他殷承恪的替罪羊!”
殷玉娴突然挣脱众人,撞向殿中立柱。
“玉安!”天策帝心底涌起不安。
“拦住她!”殷灵栖下令。
然而已是来不及。
“砰”一声,立柱重重一震,殷玉娴额头撞开血淋淋的伤。
汩汩鲜血自头顶流淌而下,染红了玉安公主的半张脸。
殷玉娴背倚立柱,虚脱倒下。
意外横生,殿中爆开尖叫,瞬间乱作一团。
“玉安!!”齐御侍撕心裂肺,手脚并用想要爬过去。
天策帝目光一凛,奔下御阶推开齐御侍,抱起长女。
他厉声斥向周遭宫人:“速传太医!”
殷玉娴神思恍惚,喉咙里飘出虚弱的声音。
她眼底有恨,有怨,目光死死盯着殷承恪:“皇室没有怕死的懦夫……若要我替你顶罪,换你一身清白……我宁愿一死……也不受这屈辱……”
殷承恪愣在原地,脸色难堪。
他薄唇翕动,半晌,终是无话可说。
他无颜面对皇妹。
殷玉娴带着满腹不甘咽了气,至死,死不瞑目。
齐御侍陡然崩溃,不住地唤着女儿的名字,扑向殷玉娴的尸体,又被宫人强行拉开。
“报应……亲生骨肉皆亡于我手……这是上苍对本宫的报应……”齐御侍跪倒在地,悲痛不能自已。
“我的女儿啊……”
她追悔莫及,哭声震天动地。
殷承恪望着母妃与皇妹的两道身影,黯然神伤,被禁军缚住手臂押送入狱。
殷灵栖走到天策帝身边,轻轻地唤了声:“父皇。”
天策帝擡起眼眸,静静望着小女儿。
他似乎一日之间沧桑了许多,眼底尽是疲惫。
“父皇。”太子也走过来,站在妹妹身后。
天策帝看着一双儿女,突然捂住胸膛,呕出一口血。
气急攻心,他眼前蒙上一层雾,摇摇晃晃,昏倒过去。
“父皇!!”太子失声。
“圣上!”
“圣上您怎么了!”
“太医!太医!!”
***
天策帝病倒了。
昏迷的时日里,朝堂天翻地覆。
原因无他,被关押在大狱里的殷承恪逃了。在辽人的帮助下越狱了。
没人知道大辽为何要救他,但隐隐约约有人猜测出,或许与二皇子的真实身世有关。
耶律特穆尔亲率铁骑护送殷承恪一路北逃回辽,至此,止战四载的晟辽双方之间再度燃起战火。
争端升级,朝堂混乱不堪。
天策帝终于苏醒了。
太子正欲禀明如今情形,天策帝却缓缓摇了摇头,制止太子继续说下去。
太子退下了。
天策帝牵过小女儿的手,握在掌心。
“父皇如今心力不济,国不可一日无主,朝中总要有人坐镇。”
他轻轻摩挲小女儿的手:“你可知,你母后当年创立照影阁的意义。”
殷灵栖摇头。
“定未定之事,平不平之冤,还世道以公正,还社稷以太平。”
天策帝注视着女儿,语重心长:“你正走在她未走完的路上。”
他擡了擡手,总管太监捧上一旨明黄卷轴。
“这是什么?”殷灵栖问。
“册封皇太女的旨意。”天策帝道。
殿中倏然一静。
殷灵栖擡起眼帘:“大晟建国数百年,从未册封过皇太女同太子分权,您确定要为我开此先例?”
天策帝面色苍白,握拳抵唇咳了两声,态度坚定:“你接着。”
殷灵栖点了点头,俯身行礼。
“站着受封,不必谢礼。”天策帝看着小女儿:“这份旨意,不是朕给的,是朕代你母后给的。”
提起已经过逝的皇后,他暗淡的眼底渐渐浮现出光亮。
“父皇想念母后了。”殷灵栖悄悄试探。
天策帝抿唇淡然一笑:“父皇很快便能同你母后团聚。”
殿中宫人如惊弓之鸟,人人垂首,不敢应声。
“父皇万寿无疆。”殷灵栖垂下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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