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下)
东区, 白桃山底,手电强光努力破开浓雾。
长着利刺的藤曼缠绕刻有景区名字的巨石, 再往前一步,光线便全数被浓雾吞噬干净。
九尾狐与众鬼仙立在山下,他们倒不依仗光线,可是尝试过很多次后发现,最多只能走到这里,再往前,信号全断, 白桃山从内向外封锁, 连胡笙都进不去。
穹顶生出异像,刚才还能‘看’到山的轮廓,下一秒,山不见了。
手电强光忽然无障碍地穿透黑暗, 照出平坦旷远的黄土地。
远处的狂风无障碍卷过,扬起沙尘无数。
......白桃山不见了。
胡笙正跟池北望通讯, 牛皮卷就剩下鹌鹑蛋大小,西区炽热的光穿透洞口。他们放弃了看到对面的景象,只指望把声音传递到对面。
两边都有风声, 胡笙知道池北望又开车出去了。
半个多月前,他们原本以为阴阳鱼吊着的斧头终于要落下, 可两棵树只是晃了晃, 此后始终温和而坚强地守护阴阳枢纽,所有人悬着的心继续悬着。
没办法,他们不敢把它们的根翻出来看。
“胡笙?”池北望的声音传过来, 他开了天眼似的,“白桃山怎么了?”
车马力加满, 风速太快,池北望的声音有些失真。车上只有他和橘猫,有一瞬间,一人一猫的身体同时瑟缩了一下,池北望把着方向盘的手用力收紧。
两个星期过去了,物资以比预计更快的速度迅速消耗。为了不坐以待毙,池北望和胡笙分别派人清空阴阳鱼的一部分土地,尝试培育一些食物。
皇庭酒业街原本就被池北望收购,改造起来没受多少阻碍,他每天会亲自去看一眼培育状况。
但是哪怕阴阳鱼所有的土地都用来供给食物,产量也完全不能满足全市人的需求。因此西区在修复了基础设施以后,就开始在其他地方探索新的可用物资。
胡笙感觉池北望今天开车的时间很长,可能是收到了有用的消息。
他有些不知道怎么跟池北望反馈当下的情况,费神地斟酌了一会儿,说:“好像是老谢把门打开,把整个白桃山一起送回地府了,现在白桃山不见了,我马上就回去看看。”
高阶鬼仙和阎王是打包制,谢子督的运势被抽取,胡笙和赵仇的能力也受限。胡笙只能从自己目前还好好的状况里判断,谢子督现在没事:“你别紧张,他还没事。”
他这话根本是白说。
胡笙反应过来,无论是二世子包还是禁术,他都是从池北望那边知道的。
特办处高级干事现在各个心里还悬着一根弦,那人既然是二世子包,那么他们的大金主池二少爷就是二世子包弄出来的石墨人。
从雁城怪事频出开始,出现的疑似复刻品没有一个不是二世子包丢下的‘棋子’,哪怕池北望一直以来都与他们共边,他们依然免不了警惕。
离谱的是,这条推断还是池北望自己写在特办处办公区的线索白板上的。
然而警惕也没用,池北望人身在阳面,阳面就靠着池北望和他的猫维持平和,他们不得不跟池北望合作。他们一会儿爱池北望爱的要死,一会儿怕池北望怕的要死,心情十分酸爽。
池北望平视前方,他很冷静:“阴阳鱼这两棵树不断,谢子包就不会动他。”
胡笙也想通了:“地府没有彻底送上来之前,契约不会崩溃,二世不会把自己重新送回契约的控制下,他不完全发动转运术,老谢就没事。”
胡笙嘴上顺着这么说,心里却想,除非谢子督自己动手。
以他对谢子督的了解,身体刚刚开始出现异常的时候谢子督就应该察觉了。谢子督只会比所有人都更早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然后在所有人都发现之前解决问题,杀了二世。
问题没有解决,就是谢子督杀不了二世。谢子督杀不了二世,但可以杀了自己,他能带二世一起跳进地狱里找死。
阎王又不是不死不灭的。
胡笙没说,他没指望能瞒住池北望,只指望池北望能晚一点想到这一步。
胡笙还抽神调侃道:“二世不姓谢,他就叫做子包,不能因为老谢姓谢就每一世都姓谢吧。”
池北望:“......不是,我的记忆里他叫谢子包。”
这个描述也很有意思,胡笙又想起池北望是石墨人这事。他转移了话题:“你要去哪,这么久还没到?”
话音刚落,池北望甩出了个漂亮的刹车。
阳面日光太盛,池北望出行都得全副武装,遮阳帽压住了头发,墨镜挡住眼睛,带上了手套,全身上下只露出鼻子和嘴巴。
他下车后,风从鹌鹑蛋大的洞口穿过,吹到九尾狐细长的眼睫毛上,暖洋洋的。
胡笙下意识眯起眼,发现这风温和得有点久违。
比东区阳鱼阵点的风还要温和。
胡笙已经回到特办处外面,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原型,干脆就不进去了,现在的东区没有普通人类会出门,游荡的野鬼误打误撞到他旁边,要么被吓跑,要么被碾碎。
自打上任以来,胡笙都没过得这么凄凉过。
这一点只够吹到他眼睫毛的风让胡笙愣了一下。
池北望停在了远郊,废弃胶带工厂边上的植树林里。
覆盖在阵法上的障眼法开始失效时,池北望就提前让员工停工回家。
远郊靠近北区,在往北出去开十多公里才能开上去隔壁市的高速路,平时不是旅游或者别的什么活动,这里都没什么人。
阴阳两面分开后的两个星期,直到西区基础设施修复,都没有人踏足这个地方。
胶带工厂被黄色的网覆盖一层,菟丝子嚣张地侵占了每一块无人区,在清理之前都无法靠近。
不远处的植树林却好好的,不见一点儿被外来物种入侵的现象。
这里是雁城中小学生综合实践活动之植树节专题的实践基地,每一棵树上都挂着木牌,写下栽种者的姓名和栽种时间。
不久前这里被糟蹋过,夏淳带人来重新栽种了一批,因此有一片小树苗尤其稚嫩。
“郊外。”池小橘替代池北望回答了胡笙的问题。
虽然池北望的表面和声音看不出异样,但橘猫能感受到他状态不好,大概在白桃山消失的那一刻。
这一句说完,他们这一次的通讯就结束了。
池北望当着池小橘的面不怎么掩饰自己的状态。
植树林跟一个月以前一切正常的雁城市最相像,风很温柔。池北望站在这里,却感觉脑袋疼得喘不过气,疼到了忽视不了的程度。
脑袋疼,心口也疼,他如果不特意去控制,两边的眼皮时不时都会跳一下,只要思绪停下来,即将失去什么的巨大恐慌感能迅速将他吞没。
池小橘忍不住说:“先生,我的预感是好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池北望眸光异常安静:“你的预感不会出错。”
池北望和橘猫沿着新栽的树苗往里走,终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一棵。
他曾经误打误撞地来过这里,匆匆一瞥,记忆存在脑海里,被强行锁起来。
后来想起来过一次,想起来一点片段,想不起来要过来。
关于这里的记忆就像触发某个咒语的关键字眼,动一下,记忆重组一下。
大范围记忆加锁的技俩也就阎王一系的能这么做,就好比阎王文房四宝在幽冥界变成了传说,连池小橘的传承里都找不到相关痕迹。
池北望意识到他忘记的东西很重要,他想不起来,于是拼凑了许多条记忆,强行推断出这个地方,哪怕驱车开往这里前池北望仍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找什么。
但刚才他想起来了。
记忆的闸口突然被拧开,露出一条缝,他迫切想起来的片段先跑了出来,池北望寻找的步伐越发明确。
新栽的树苗往内是二十多年树龄的‘老树’。
‘老树’比新树苗粗壮了一点,树杈不高,池北望伸手就能够到。他上次来时没注意到,这棵他当时挨着强行打开了地府大门的树其实是双棵并着长的。
土壤往上分明是两棵分开的树干,树枝交缠长到一起,像一对相拥的情人,合抱着一块木牌。
橘猫此前没有来过这里,瞪圆了一对猫眼,这显然超出了它的理解:“先生......”
池北望擡起手,抓住了木牌,上面写着:池清也,谢子包合种。
翠叶聚合,旖旎随风动。
二世阎王还怪有意思的,池北望心想,弄个自己的复刻品,还要费心找个人类一起伪造出无懈可击的身世背景。
要是他自己,大概懒得为自己的复刻品这么操心。
他这么想着,用力去扯木牌,树枝依依不舍,垂下的树叶抚摸池北望的手背,撒娇似的。
池北望神色淡然,抓着木牌的手不松,另一手从袖子里勾出一沓符纸,眼看着要搓出火焰,树枝兀然松开他的手。
他一把将木牌扯下。
霎那间,池北望听见了树扎根的声音。
‘老树’发出一声不情愿的嗟叹。
悉悉索索的动静渐渐扩大,树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粗壮,双树互相搀扶,根系在土壤内鼓动,天边飘过大片的云朵,挡住大半炽热的白光。
竟慢慢呈现出双槐树的模样,它们在迅速成长。如果有人在这时锯开树干去看,能看见年轮一圈圈迅速扩展,从二十多年,到三十多年、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三千年、五千年、一万年......
池北望和橘猫上方撑起一片绿荫,他们同时后退一步,远郊的土壤承不住树根,地面鼓起数条裂缝,周边好不容易栽回的小树苗被挤出土壤。
树枝垂下,温和地卷起树苗,不知它把树苗送到了什么地方。
雁城市,所有市民同时朝天际望去。
东区被噩梦纠缠的居民从睡梦里醒来,连滚带爬地冲到阳台。
夜晚持续太久了,漫长的黑暗给人类带来的是无尽的恐惧。他每天都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官方的供给只能让他保持身体上的蓄能,没法治愈他心理的崩溃。
他们每天都把房子里的灯全部打开,就算是入睡时也这样。
就算是这样,他有天仍然看到了镜子里出现的面目畸形的恶鬼。
那好像是他的邻居。
居民记得自己的邻居,他们有一面共用墙,有一天邻居受不了被圈禁在屋里的生活冲出门去,后来就再也没听到隔壁的动静。
之后居民就接到了官方的慰问,他们的官方不会通报外面的情况,只会一遍遍地重复提醒,不要出门。
不要出门。
居民已经快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他们还是人吗?
他已经分不清镜子里的是邻居还是自己。
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居民受不了了,他扑向阳台,不管怎么样也要看一眼外面,看看这个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城市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接着他看到了街面路灯散出来的一点光。
密布的乌云好似终于被拨开了一条缝,他看到了正常的光。
东区特办处,温和的风吹过,九尾狐仙庞大的身躯赫然暴露,他本尊愣了一下,立刻钻进特办处。
虽然十分艰难,胡笙依然维持住人型,直奔正厅大屏幕。
特办处所有干事都跑出来了,东区网络恢复以后,实时监控还在正常运转,但是各个监控画面都长久地处在黑暗中,用特殊成像才能看到大街上肆意狂欢的魑魅魍魉。
他们就跟误闯仓库的饿狼一样,跟食物之间只隔着一层集装箱。偶尔有自己从屋里跑出来的‘食物’,他们毫不犹豫一拥而上,连骨头都要舔舐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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