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容赶到日和坊程家时,程氏在长安的族人已经都在了,院子里的松树下聚了一群人,个个面目阴沉,肩头像压了乌云一样,让人直不起腰。
崇光堂内坐着程老太爷和徐照朴夫妇,连柳尚书夫妇也在了。
徐照朴低着头,面色灰扑扑的,连那只瞎了的右眼也在垂泪,眼罩被洇湿了一片。
“殿下……”
没等程老太爷起身,徐明容先扑到他面前,接住他的双臂,把人扶回椅子上:“外祖母怎么样?”
“你几个舅母在陪着,你去看一眼再回来吧。”程夫人道。
“是。”
徐明容应下,告退后带着人往程老太太院子的方向去。
她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被抱在怀里进洗翠居的时候,程家三房女眷一大家子亲戚,喜气洋洋涌进去,程老太太拉着自已和徐光舻坐在床上玩,后来她累了,躺在程老太太怀里睡了一觉。
程老太太与她前世的祖母大不相同,为人严厉,时而刻板,做事一丝不苟,一张脸大多数时候都板着,目光锐利地能穿透一切谎言,像一棵立在庭院中的参天松树。
所以她小时候其实不大爱和程老太太待在一起,怕她看破自已的虚张声势。一面嘴甜地喊着“外祖母”,一面心里为一年到头只用去几次程家而感到庆幸。
但她并不讨厌程老太太,程老太太身上的味道,闻起来像她的祖母——属于一个老年妇女的味道。
这里面有柴米油盐,有丝帛布匹,有香粉的味道,有孩子留下的味道,有一个人垂垂老矣时,她前半生的味道。
钟妈妈说过,程老太太年轻时吃过许多苦,见过许多事,所以她比别的大户人家的夫人都要经得住风浪。
程皓的死,是将这棵松树摧折过半的浪。
它把程老太太打成一个普通的老媪,悲伤、佝偻,满脸愁怨。
但她依旧没有倒下。她还要看着自已的两个孙子长大成才。
程在巡站在路的尽头,他如今已是个顶天立地的十八岁少年,因为整日待在军营的缘故,面庞比同龄人要显老一些,更黑,更粗糙,就像他父亲年轻时一样。程皓死的时候也很年轻,只比他儿子如今大个十岁。
“表姐。”
少年的嘴巴撅着,鼻子皱着,眼睛通红,努力不让自已在人前掉眼泪。
“舅母在里面吗?我进去瞧瞧外祖母。”
徐明容轻抚他的小臂,试图宽慰他:“你别太担心,我带了御医来。老人摔跤不比年轻人,看着凶险一些,说不定多休养就好了。”
程在巡依旧梗着脖子,半晌,僵硬地点了点头。
穿过月洞门,徐光舟和徐光舻一左一右坐在程在进旁边,三个人挤在亭子里,看着像在安慰这个小表弟。
三人瞥见徐明容的身影,徐光舟朝她微微颔首。
柳夫人和二三房的舅母们都在屋里,徐明容让御医上前问诊,自已与舅母们一一见礼。
“怎么好端端地摔了?”她拉着柳夫人问道。
柳夫人低头道:“我上午也在女学,只是回来听龚妈妈说,母亲一个人在亭子里,让她回去取披风,回来时,正好看到母亲从台阶上滑倒,龚妈妈自已也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没扶住母亲,手臂也摔折了。”
“其他的丫鬟婆子去哪儿了?”
柳夫人叹气道:“你是知道你外祖母的,最不喜欢身边围一群人。”
“我……舅母,你更希望自已也在家吗?这样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不,不会,你怎么会……”柳夫人一愣,连忙小声解释道,“我没有在责怪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也知道的,哪怕我在府中,也不会随时跟在母亲身旁。”
“我不是……唉,我不知该如何说。”徐明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二人相对无言,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候御医的宣判。
过了许久,御医收了工具,站起来对众人行礼,对徐明容说道:“老夫人摔倒时伤了后脑,损伤极大,如今尚有一口气已是不易,可以……准备后事了。”
即便屋内众人都有了准备,从御医口中再次听一遍,仍旧是心中一颤,如此意味着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只能等着程老太太的这口气慢慢消失,却没有人能够做什么。哪怕以这位徐皇后的权势,也不能从阎王手里讨回这条命了。
“多谢,你先回去吧。”徐明容深吸了一口气,对御医道。
程老太太的棺材早在她嫁入程家的时候就一起跟来了,等了五十年终于派上了用场。
大梁盛行厚葬之风,等到一日后程老太太终于咽气,连着两三日,陪葬的物品还没有准备完。
没有回光返照,没有遗言,或许这是许多突如其来的死亡的常态,活人能做的只有接受。
程老太爷本就全白的须发一夜间枯槁如干草,下坠的眼袋和干裂的嘴唇,比任何时候都破坏了他挺拔的身影和体面的衣着。让人意识到,他也是一个年近古稀,行将就木之人了。
这场丧礼之盛,整个长安瞩目,连新帝都出现在了送葬的那一天。程老太太的棺材要一路南下,送到苏州,葬进程家祖坟。
程老太太生于洛阳,嫁与长安,年轻时随夫赴任边陲之地,一辈子在苏州待的日子加起来不过一月不到,死后,终于要在此长眠了。
徐照朴青年时便失去了父母,程夫人到了中年送走了母亲。徐明容望着在送葬队伍前举着灵位的程在巡,无法避免地想,自已会迎来哪一种方式,送走至亲。
她忘不了前世的亲人,但程夫人,亦是她的母亲,爱护她、教导她、庇佑她、支持她,与她血脉相连,精神相通。哪怕她以成年人的灵魂与她相遇,哪怕程夫人是一个古代的女人,一个不够洒落的后宅女人,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给了作为母亲,应该给的、能够给的一切。
徐照朴也是如此,他放任自已去做许多哪怕开放如大梁,都远远不能轻易接受的事情,不管辖、不束缚,他和程夫人一样,一视同仁地让自已的每一个孩子都在合理范围内自由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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