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云拨雨
深夜, 重华宫中只燃着一盏孤灯,比之素日花簇锦攒,显然是冷寂许多。
有了上回这女子写血书的教训, 裴淮便是再怨气冲天,却也不敢将她独自晾着。待自觉心火散去几分, 裴淮便立马传话命重华宫接驾。
昏惨惨的灯火下,沈韫珠眉眼低垂地跪坐在地, 仿佛是在静候天威降下。
灯下观美人儿, 便是只有五分, 也能瞧出七分来,更何况这女子的姿容本就是十足十的出挑。
裴淮不疾不徐地从门口走进来, 只瞥了沈韫珠一眼,便觉她今夜虽是清艳动人, 怎么衣裳还半新不旧似的?
裴淮从玫瑰椅上顺来张锦垫,在经过沈韫珠身边时,随手丢在了她膝前。
锦垫落在地上掀起一阵微风, 拂动了沈韫珠披散在肩头的青丝。
裴淮见状, 心底不禁冷呵一声。
每回一将他惹急了,这女子就知道素服脱簪扮可怜样儿,却也不耽误她下次接着惹怒他。
见沈韫珠跪到了垫子上,裴淮这才缓缓开口道:
“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当真是好胆色啊——”
“沈郡主。”
连姓氏带封号都被点破, 裴淮无疑已经弄清了她究竟是谁。
沈韫珠心底最后一丝残念烟消云散, 不禁猛地打了个寒战。
裴淮转身落座, 垂眼俯视着沈韫珠, 声调没什么起伏地道:
“这般害怕,被朕说中了?”
沈韫珠心焦地咬了咬唇瓣, 立马被裴淮捏着下颌提起来,强迫她松开嘴。
“谁教你的,朕问话可以不回?”
裴淮眉头狠狠一皱,沉声呵斥。只觉一股火又窜了上来,气得他眼冒金星。
咬什么咬!仿佛让她张口承认,就是要逼死她似的。
沈韫珠颤抖着眼睫,竭力稳住声线,俯身叩首道:
“回皇上的话,妾身认罪。”
“认罪倒是挺痛快,不为自己辩解一二?”裴淮嗤道。
沈韫珠缓缓擡眼,却到底不曾仰面视君,只堪堪平视在裴淮腰间。
“妾身知道若此事败露,妾身便难逃一死。”
骗了裴淮这么久,沈韫珠也实在是不好受,只心下戚戚地说道:
“从前不得已欺瞒陛下,妾身已然愧疚难当。故而只要陛下问罪到妾身,妾身便决意不再有任何巧言诡辩。”
裴淮半晌没有接话,心里却是十分恼恨,再开口时声音中赫然带了几分冷意:
“你虽一口一个死罪,却没有半分将死的畏惧。”
“你是笃定了朕舍不得杀你,才这般有恃无恐?”
裴淮的语气太重了,沈韫珠登时被斥得周身一颤,怯声怯气地道:
“如果妾身说自己的确不惧死,陛下信吗?”
真是好一个不惧死!
裴淮“啪”地一拍炕桌,几乎想质问沈韫珠舍得下他便罢了,连她自己尚在襁褓的孩儿都不顾了吗?
沈韫珠扛着裴淮的威压,咬牙说完:
“妾身t不惧死,只是觉得遗憾。”
裴淮眉心微动,只听沈韫珠接着道:
“妾身没有主动向陛下坦白,只是因为心存侥幸,希望陛下查不出妾身的身份。因为妾身的确——”
沈韫珠忽然擡眼,正对上裴淮审视的目光,语调凄婉地说道:
“舍不得陛下。”
望着沈韫珠那双凄楚可怜的眼眸,裴淮忽然想到,他曾见过许多次沈韫珠流泪的情状。
而沈韫珠的眼泪,也几乎每次都能哄得他心疼。
可这次,明明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沈韫珠却始终没有哭。
至少这句“舍不得他”听着还算顺耳,裴淮语气稍缓,并未对沈韫珠的剖白之语作出任何回应,而是淡淡发问道:
“朕只问你一句——”
“你对朕,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见沈韫珠立时就要张口,裴淮遽然打断道:
“如实答话!”
“再有欺瞒,可别怪朕心狠。”
裴淮瞪了沈韫珠一眼。
沈韫珠明白,裴淮应当是有所顾虑的。可真听到裴淮如此发问,沈韫珠心底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痛。
时至今日,裴淮还在怀疑她只是逢场作戏吗?
沈韫珠愕然睁大眸子,泪水忽然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抖:
“自然是真心。”
裴淮转了转玉扳指,瞧见沈韫珠终于哭出声来,心道果真还是这副模样儿才对。
方才那是什么态度?跟抽了魂儿似的,都不愿意掉几颗泪珠子来骗骗他。
沉默半晌,裴淮忽而从袖中抽出把亮银匕首,“咚”地一声掷落在沈韫珠身前。
“事到如今,沈郡主是不是还欠朕一个解释?”
裴淮垂眼凝着沈韫珠,漆黑幽邃的凤眸里尽是汹涌暗潮。
刀鞘上蓝宝石的幽芒划过眼底,沈韫珠认出这是屏澜山庄那夜,她在裴淮面前拔出的那把匕首。
“你对朕动过杀念,是吗?”
裴淮默默问道,细听语气,还能察觉出几分幽怨。
如今裴淮终于可以确信,当夜他从沈韫珠身上感受到的就是杀气。
什么替他处理箭伤?怕不是这女子担心被他反杀,这才忽然间又后悔退缩了罢?
沈韫珠羞愧地垂下眼,吞吞吐吐地道:
“妾身曾误以为您是杀父仇人,所以才……”
得知是这个缘由,裴淮顿时气得直想笑,一瞬间想起了很多被他忽略的细枝末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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