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出那两个字的瞬间,夙央一双黑滚滚的眼睛顿时睁大,仿佛听到极为美妙的天籁般,绽放出惊人光彩。他弯眼笑起来,亲昵地蹭蹭梅落时脸颊,甜丝丝道:“美人姐姐。”
梅落时被他蹭得面颊发痒,唇角不觉勾了勾,一指点着他的额头把他推开,“不要这样叫我,我叫梅落时。”
“那,梅姐姐。”夙央顺从改口。
一字之差,不过好歹像样了些。
夙央左顾右盼,“姐姐,我们要去哪里?”
“望梅阁。”梅落时答道,“等到了望梅阁,自会有人为你安排以后的去处,你安心就好。”
夙央沉默一息,忽然没了笑,抱住她细白的颈,恹恹道:“我不要去别的地方,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这孩子……还挺缠人。
联想到他的境遇,梅落时不忍说太重的话,犹豫几许后对他说:“望梅阁是修道的地方,你若是天分足够,或许能待在那与我一起修行,若是天分不足的话,即便是我开口求情,也留不住你。”
夙央急急道:“我天分很好!”
“你还没测过呢,怎就知自己天分好?”梅落时略略挑眉,觉着好笑。
夙央似乎极想自证一番,但又不晓得该如何做,一时间急得小脸涨红。
梅落时看他这幅手足无措的忙乱状,低低地笑出了声。
“姐姐不要笑我!”夙央年纪小小却挺看重面皮,见她笑个不停,半是羞恼半是怄气地撇过头,不肯理她了。
梅落时笑得更开怀。
——夙央硬是气了一路,然而发作至抵达望梅阁,闷气又迅速变成了新奇。
毛愣的脑袋转来转去,几乎要看不过来这新鲜景色。
“少阁主,这孩子是……?”
彼时还是普通弟子的恒涟赶来迎接,看着梅落时怀里脏兮兮的男孩,不禁诧异问道。
梅落时反应过来,将夙央放到地上,语气自然:“上乌村遭受魔族进犯,阁主派我去查探情况,这孩子叫夙央,是那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原来如此。诶哟!他衣裳怎这么薄?来来来,快把这个穿上,可别冻坏了。”料峭寒风吹过,连带着夙央那件破烂透风的麻衣一阵舞动,堪堪挂在肩头,恒涟忙不叠脱下自己的外衣,想给他套上。
可夙央偏着身子不愿穿,“我不冷,不要你的衣服!”
恒涟忧愁道:“你就一件麻衣,怎么可能不冷?听话,不多穿点好生病了。”
“释迦说了,我不会生病。”夙央坦言。
“谁?石嘉?”
恒涟一脸迷茫,只当他犟嘴,无可奈何地看了眼梅落时。
梅落时也以为他在逞强,不过这会儿仔细打量一下夙央,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
望梅阁风雪刺骨,他大片肌肤露在外面,却没有被冻到红肿皲裂的迹象,脸色也泛着健康的红润。身形虽瘦弱,但只是少年人的清瘦,并不枯槁。
完全不像一个生在饱受战祸地区的贫苦孩子。
她方才一心想着带他回来,还没好好端详过他,此时细看,可疑之处竟是越来越多。
“恒涟,你先回去吧。”梅落时嗓音微沉,“我可能需要带夙央去见阁主。”
恒涟稍愣,见她表情严肃,也不敢多问,立刻点着头匆匆离去。
夙央被她牵着,赤足走在浅雪上,时不时长跨一步踩出个脚印。他情态纯真地问梅落时:“梅姐姐,我们现在又要去哪里?”
梅落时对他却不像最初那般温和,“去伏羲堂,见望梅阁的阁主,也就是我母亲。”
夙央似乎很高兴:“梅姐姐要带我去见母亲?”
他语调太过盎然,梅落时顿了顿,低声道:“一会在她面前,你不要表现得这么热情,知道吗?”
“为何?”夙央不明白。
梅落时道:“因为我母亲……会觉得不端庄。”
夙央还是不懂,但梅落时已不想再做解释。
于沉默中走过布列整齐的青石板路,三重高殿的大门向外敞开,一道倩丽高挑的白影站在富丽殿堂内,发丝稳重垂落,不随寒风动。
仅是无声站立的背影,便处处透着威严与庄重,令人心生畏惧。
夙央脚步顿住,踟蹰着不愿再往前。
梅落时回头看他一眼,音轻如气:“你若是不肯进去,我就带你去找长极长老,不出两日便可帮你在人间安置好住处。”
她其实更盼着夙央拒绝见她母亲。
因为她直觉夙央与梅方寂不会有太愉快的相处,梅方寂也决然不会喜欢夙央这跳脱的性子。
可惜夙央听闻她这话,反而鼓着脸,又主动往前去了。
梅落时抿起唇,和他一同进入伏羲堂。
“阁主。”
她跪下,并扯了扯夙央。
夙央不情不愿地跪到地上。
梅方寂没应答,转过身,垂睨身后并排而跪的二人。
她许久没说话,梅落时不晓原因,也不敢发问,脊背泌出薄薄一层冷汗。
终于——
“你从上乌村带回来的?”
梅方寂淡漠地问。
她声嗓凛冽,带着股久经岁月打磨的成熟韵味,却又比天山寒潭更冷几分,入耳后犹如被刀剑削磨过的千钧寒冰重重压在心头。
梅落时喉间稍滚,垂首道:“是t,他叫夙央,是上乌村唯一存留的活人。我本想带回来让长极长老帮忙安置,但他……似与常人有所不同。”
“看出来了。”
梅方寂目光敏锐,在一身尘土但无一丝伤痕的夙央身上扫过,平静无波地问梅落时:“所以你带他过来,是想让我替你分辨分辨?”
梅落时背后愈冷。
她头颅再低,道:“不,我只是想问母亲,他是否有拜入望梅阁的资格?”
“拜入望梅阁?”
这五个字从梅方寂口中轻轻重复出来,如巨石般压迫在梅落时背上,令她短暂地难以喘息。
梅方寂看着浑身紧绷的她,没什么情绪地问:“你想让他进望梅阁?”
“是我求姐姐的。”夙央鼓起勇气,对上梅方寂冷沉的视线,强行掩去怯懦,“是我求姐姐让我拜进望梅阁的,我想修道。”
“……”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
梅落时鼻尖坠着细密的汗珠,觉得自己有必要说点什么。于是乎做了长足的心理准备,开口道:“阁主,夙央他……”
“行啊。”
“……什么?”
梅落时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梅方寂嘴角勾起轻蔑的笑,眼神紧凝夙央那张脏污的小脸,转而移至跪在自己身前、紧张又困惑的女儿身上,“望梅阁收徒从不看家世背景,只认实力。他既然想进,那就带他去测测根骨,若是天赋足够,拜入望梅阁又有何不可。”
她甚是随意地对梅落时说。
梅落时怔怔地看着她。
她总感觉,母亲投向她的眸光似有深意。
对夙央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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