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
谷子近来进步很快, 字已经练的有模有样了,这孩子做什么都踏实,常常一个人在那一练就是大半日。
这几日不忙了, 胡秀秀也渐渐习惯了这事, 不再说她。
李见月跟胡秀秀学了一段时间织布,织出来的虽然针脚弯弯曲曲, 很是粗糙, 好歹是自己能上手了。
坐久了腰疼, 她起来活动时,看到于大夫在小谷子旁边, 拿着笔写什么,不时与她说两句,便过去看了看。
他竟写了长长的一篇论辩,整篇文章从头到尾, 都在细数洛沉的种种恶行, 其中不乏目中无人、心机深沉、行事野蛮、冷血无情等字眼。
他一边写还一边给谷子念,小丫头气成了小河豚, 握着拳头与他辩解,“我阿爹才不是这样!才不是!”
“怎么不是,我跟他说话他理都不理,这不是目中无人是什么,整日一张冷脸,心里想什么从来不与人说, 连自己的亲人都如此冷淡疏离,这难道不是心机深沉?前几日你们拉麦子时车陷进沟渠里了, 让他请两个人来推车,他直接把人家拎了过来, 这不是野蛮吗?还有,你阿婆眼睛治了这么多日了,何时能好治得怎么样了,他是一句没过问,冷血无情,这是为人子女的样子吗?”
于流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堵得小丫头哑口无言,却还是倔强的不肯承认,自己阿爹如他所言是个狼心狗肺之人,然而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怎么夸她阿爹,哼哧哼哧喊了句,“我阿爹给我做书案买糖人,还给姐姐洗手帕,我都看到了!”
李见月呆住,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她前几日把帕子给了洛沉擦脸,之后洛沉还回来时,她随手揣进了衣袖,并未在意,原来洗过了吗?
洛沉何时这般讲究了?
小谷子满怀期待等着她附和自己,她含糊嗯了声,拿起那张纸挡住自己脸,认真看了一遍。
别的恶行都是有理有据,并未冤枉了他,只是这个……
李见月指着自卑怯懦四个字,十分不理解,“于大夫,这一点您从哪看出来的?”
于流水笑得意味深长,“这个嘛,你慢慢就发现了。”
李见月跟洛沉都认识几个月了,于大夫才认识几天,自觉对他的了解肯定比旁人要多,认定此言纯属无稽之谈。
她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些所谓的“罪名”上,转而道:“于大夫您这文章写得真好,行文简明扼要,所述淋漓尽致,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您这样好的才华不去考科举做官当真是可惜了。”
于流水骄傲的捋了捋胡须,“老夫年t轻的时候中过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吏,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还要应付上头三天两头的发难,干脆辞了,相比做官,老夫还是更喜欢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日子。”
原是进士之才,按照他的年岁,应是大随的进士,李见月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心中起了个念想,起身恭谨行了一礼,“我想拜托先生一件事。”
于流水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我先来猜猜,既叫我先生,想必是与读书有关,你想让我……”他手指指向谷子,停了一下,缓缓的移向西屋方向,“做他的老师?”
李见月惊讶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先生真乃神人,不知可否?”
之前她从未往这儿想过,洛沉问她的那句话提醒了她,回来这么多日,她听胡秀秀说了无数次,洛沉就不是干活的料,那他以后成了家,如何扛起家业来,他以后只是个普通的百姓,要想出人头地,过得好一点,唯有读书科举,考取功名。
洛沉性子让人捉摸不透,他向来冷心冷肺,既然问出了那句话,李见月相信,他多多少少是开始在意自己的言行礼数了,或许只是是在自己面前拉不下脸,而且她也觉得,自己教教小谷子还可以,教洛沉恐怕是有些才疏学浅,那干脆给他请个好老师,好好的教导他。
“历来都是家中长辈为子求学费心劳神,或者是自家娘子,才会花心思去给相公请先生,督促他上进,李小娘子只是暂住叶家,缘何对叶大郎君之事如此上心?”于流水状似好奇问了句。
李见月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是管的太宽了,干笑了两声,“我视他为兄,自然也希望他好,倒是没想那么多。”
于流水看这小娘子脸皮薄,不逗她了,斟酌了一番,“我看你那义兄不顺眼已久,若能让他跪下恭恭敬敬叫我一声老师,教他读书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是个江湖郎中,逍遥散漫惯了,今日在这,明日尚不知在何处,只能是在华吴这段时间略尽所能。”
李见月明白他的意思,父皇曾说过,好的老师不在于教授时间长短,即便一两句点拨之言,也能让人受益终身,起身道谢,“多谢先生。”
洛沉躺在屋顶上,他耳力好,院子里那番对话一字不落全进了耳朵,听到谷子嚷那手帕之事,脚趾都扣了起来,后来那些话,他越听越好笑。
义兄?
谁要做她义兄!
想让他跪下,做梦!
李见月料想洛沉不会轻易同意,没直接去说,而是请了连氏帮忙,老人家本就对他心怀愧疚,一听有这好事,自然十分赞成。
她没有能力送繁儿去书院,能给他找个名师自是求之不得。
可她内心仍有所迟疑,“繁儿他真的可以考取功名吗?”
“当然可以!”李见月知道老人家在顾虑什么,十分肯定的告诉她,科考选贤任能,看重的是才干,并不苛求出身家世。
连氏这才踏实了。
洛沉大意了,没想到这小公主现在也学精了,知道自己说没有用,请了外援。
心不在焉的听连氏说完,他盯住那始作俑者。
李见月心虚不看他,眼神乱瞟。
连氏这几日也看得出来,这孩子跟于大夫不对头,担心他使性子,苦口婆心的劝他。
洛沉一句未听进去,始终漠不关心的态度,不肯松口答应,气得老人家心口疼,可不忍心说他。
“他不乐意就算了呗,在家里帮我们干干活,”胡秀秀嗑着瓜子,进来缓和气氛,“反正他成不了家,跟我们一起过活也行,有我跟二郎在,还能没他一口饭吃……”
后一句话说得老人家刚平复的心又裂开了。
“你少说几句吧!”
胡秀秀吐掉嘴里的瓜子皮,扭头就走,“不说就不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我还不稀得养大哥呢。”
连氏对洛沉那犟种样无可奈何,唉声叹气的走了。
李见月一看这事没成,刚要遛,衣领被提了起来。
洛沉手长腿长,拎着她轻而易举,像拎着一个小鸡仔,她腿悬在半空,扑腾了两下,“诶,诶,你干什么……”
洛沉拎着她径直进了西屋,李见月脚一沾地,立马又想遛走,可门被他挡的死死的。
“你胆肥了,敢以老夫人来胁迫我……”洛沉朝她走近几步,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李见月吓得捂住脑袋,“我,我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冷哼,“你是我什么人?多管闲事!”
李见月老实巴交,“我是你保护了一路的公主呀。”
洛沉突然语滞。
李见月,“哦,现在是你义妹。”
气氛诡异。
洛沉是真想把她脑子敲开,把里面的水倒一倒,他背过身,“还当自己是公主呢。”
“我本来就是,”李见月小声反驳,“只不过如今虎落平阳被……”
洛沉眼神扫过来。
她咽回了后半句,“就是落魄了而已。”
洛沉走去案几旁,随手把上面的包袱拨开,坐了下来。
“你为何要给我找老师,你是觉得我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懂,浅薄无知?”
铁器碰撞发出铮音,李见月想,里面装得应是他的兵刃。
“不是的,”她咬了咬唇,纠结要不要说。
洛沉仍目光沉沉睨着她。
李见月一咬牙,“我是看你干活辛苦,远不如叶茂得心应手,怕你累死,读,读书起码不用干体力活。”
洛沉,“……”
意思他身子差太虚了?
这还不如说他浅薄。
李见月眼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直打鼓,“反正,你若当真不愿意,我也不能强迫你,你自己想想吧,良师难寻,切莫嘴硬逞强。”
洛沉眼神彻底冷了下去,“出去。”
李见月巴不得赶紧走,本来觉得他近来温和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难说话,纵得自己胆子也大了些,可他冷脸的时候,还是有些怕怕的。
洛沉看着那纤细的身影走远,悄无声息出了院子。
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桑引。
上次泾州兵一事后,何丁香心有余悸,一直在家养伤,一个人待久了,难免胡思乱想,想出去碰碰运气,腿上的伤愈合了,可是留了难看的疤痕,给了她出门的理由。
坊市上转了一圈,没见到想见之人,她失望的去了城北药铺,听闻那里的大夫有祛疤的灵药。
结果刚从巷子口出来,远远看到那高大挺拔的男子站在药铺外的树后。
何丁香眨了眨眼,真的是他。
准备过去时,发现他目光追随着从药铺出来的少年,悄悄跟在他身后。
那是……阿淳,樊老伯的儿子。
何丁香想起了他第一次来豆腐坊时所言,他与郑家人有仇,而郑家宅子烧毁那夜,自己所救下的女子正是姓郑。
难道那个黑衣人是他?
何丁香心中震惊,当日叶繁向她打听郑家之事时,她其实隐瞒了一些,豆腐坊和郑宅紧挨,这些年来,她有意无意的发现过多次,樊老伯偷偷摸摸去郑宅,她心里清楚,这其中定是有什么猫腻。
现在见叶繁跟踪阿淳,越发肯定了她的猜测。
何丁香放轻脚步,也跟了上去。
樊士淳从药铺出来去买了些米,又去酒坊沽了壶酒,然后赶着牛车像是要出城回去。
旁边有人经过,何丁香避了一下,一个分神,阿淳还在,叶繁却不见了。
何丁香四下环顾,没找到,犹疑不定的走进了旁边的巷子。
“为何跟着我?”
刚一进去,就听一声冰冷的质问。
洛沉靠在前面的墙上,像是等着她送上门。
“我,我……”何丁香少时就帮着父亲经营生意,街坊邻居都说她一张巧嘴,可面对这个男人时,她总是笨嘴笨舌,不知道说什么,结结巴巴了半晌,低下头,“郎君莫生气,我不是有意跟踪你的。”
“跟踪就跟踪,还分什么有意无意?”洛沉语带嘲讽。
何丁香脸一热,“对不住,我就是方才在街上看到你,想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洛沉不耐烦,“你当日已经谢过了。”
早知道这女子这么麻烦他就不救了。
何丁香,“如此大恩,嘴上言谢怎么能行,我,我想在知味楼宴请郎君,聊表心意,不知郎君可否大驾光临?”
“没空,”洛沉头一扭要走。
何丁香急了,“郎君,我,我有要事跟你说。”
洛沉步子停顿,“说。”
何丁香深吸了几口气,“我知道那日在郑宅伤了郑九娘的是你,你……”
话未说完,突然被他掐住t颈项。
洛沉手上稍微一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你想威胁我?”
何丁香先前只觉得他面冷,不善言辞,即便知道了郑九娘的伤是他所为,也没有过多的害怕,可是这一刻,她是真的心生恐惧,控制不住的发抖,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这个男子。
“没有,我没有,”她挣扎着解释。
洛沉松了手。
何丁香扶着墙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的跟他说:“我,我有些事,没跟你说,樊老伯,就是你们盈田村的里正,这些年时不时会趁着没人注意时溜进郑宅,过一会儿又离开,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但他以前是郑家的账房,或许与郑家的人还有联络。”
洛沉听她说完,“你跟我说这些是何意?”
“我想帮你,”何丁香鼓足勇气,心跳如雷,“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
“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帮我,就凭你说的这些?”洛沉冷笑。
何丁香慢慢的反应过来,他都已经跟踪阿淳了,想来这些也早就查到了。
她嘴唇颤抖,“你,你会杀了樊老伯和阿淳吗?”
“郑九娘是你救回去的?”洛沉不答反问。
何丁香瞬间领悟了他的意思,面如土色,紧紧闭上了嘴,望着那个身影再次走远,心中情绪翻涌。
她本来已经放弃了妄念,可叶繁救了她,之后午夜梦回,她总能想起那日的一幕幕,何丁香在心里一遍遍说服自己,内侍又如何,没有孩子又如何,她就是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想管那么多,可是她似乎走不到他身边去,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
夏收之后,按照民间习俗要祭拜宗祠,感谢祖宗保佑,上天恩赐,祈求来年也能有个好收成。
叶家的祭礼定在初五,洛沉刚回来很多事不懂,连氏让叶茂提前跟他讲了些要注意的,到了祭礼这日,二人早早就被老人家催着沐浴更衣,赶在辰时前去了宗祠。
李见月未见过民间的这些习俗仪式,好奇,和小谷子也跟去观礼。
这一日叶家的人都来了,今年大丰收,人人都笑容满面,很多妇人孩子都在宗祠外围着看热闹,李见月和小谷子钻进人群,找了个空位。
叶家前一任族长是族内辈分最高的长辈,如今年老退了,族长位置交给了其长子。
小谷子对叶家的人和事知道的多一些,小声跟李见月解说,“那个就是五叔公的秀才儿子,旁边的是七叔公家小孙子,另一个是七叔的儿子……”
她说到谁,李见月就扫一眼,也没有去记。
连氏带着洛沉和叶茂站在最边上,没有人搭理他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自上次洛沉伤了三伯后,他们就成了叶氏族人共同的敌人,叶繁更是被传得十恶不赦,村里的人不明内情,背地里跟风数落,到他跟前却一个字也不敢说,有些年轻妇人更甚,人前鄙夷,可是人后偷偷看他,还自以为装的天衣无缝。
这些事都是胡秀秀回来说给她听的,李见月知道洛沉不在意,可有些话说得实在过分,让人忍不住生气。
便如此刻,洛沉站在那里被人指指点点,他自己不以为意,她却很气愤,甚至有一股冲动,上去拉着他离开。
“好了,人都到齐了,安静一下,”叶族长站出来说了几句告祭的话,随后便是族中男丁陆续进入宗祠进香跪拜,气氛庄严肃穆。
他们一个个的进去,到洛沉时,被门口的五叔拦住。
“你不能进去。”
连氏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了,“为何不能,繁儿是我的孩子,也是叶氏的子嗣。”
今日人多,叶五郎不想场面闹得太难看,话也说得含蓄,“嫂子,什么原因你心里也知道,族中是有规矩的,今日这是大事,咱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连氏气得喘粗气,万万没想到他们会在宗祠前,当众给繁儿难堪。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规矩,为何不早说,自己把孩子都带来了,却在这发难,是故意辱他。
叶贵站在门里,得意的看着他们。
哼,跟我斗!
洛沉感受到那道阴险的视线,冷眼看去,叶贵迅速低下了头。
这叶家的宗祠,他本来也没想进,要他跪拜,他们还不配。
连氏对此事看重,他配合来走个过场,本就是应付,进不进倒无所谓,只是老人家被气成这样可不行,他很不高兴。
叶茂拍了拍母亲的背帮她顺气,也是一脸埋怨,“五叔,咱家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你也没早说啊,我大哥再怎么样,身上流的也是叶家的血啊。”
“哎呀你们缠着我有什么用,这都是族里长辈决定的,没有将他逐出族谱已是很宽容了,”叶五郎甩开他,不想再多说,进了门里,问叶茂,“你进不进?”
叶茂为难的看看母亲,看看大哥,梗着脖子,“你让我大哥进我才进。”
叶五郎啐了声,“你爱进不进!”
围观的人大约也知道发生了何事,窃窃私语,脸上挂着好事者的笑,小谷子不理解,很是委屈,问李见月,“他们为何不让我阿爹进去?”
李见月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旁边一个男子笑嘻嘻的,斜眼在她身上打量两圈,用起哄的语气跟谷子说:“因为你阿爹啊,他早就把根丢了!”
一群人哄堂大笑,有人捶他,“你跟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小谷子还是不明白何意,却也知道他们在笑话阿爹,疑惑的眼神转向了李见月。
“他若是能进去呀,也就不会要你了,你阿婆没跟你说为什么带你回来吗?”那男人仍碎嘴说着,一副看笑话的嘴脸。
父皇说过,恶语比刀剑,伤人心肺,教导她出言当三思,李见月此刻才真切的体会到,有些话竟是比刀子还伤人。
洛沉是她的侍卫,是她的义兄,她容不得别人肆意侮辱诋毁。
“你住嘴!”她瞪向那男子,“你说这话有何根据,听一两句风言风语便可信口伤人,你是没有人教养吗?年纪也不小了,还这般口无遮拦。”
这一句声音不大,但是掷地有声,颇有气势。
在场之人都听到清楚,齐齐朝她看来。
洛沉远远注视着她,神色怔怔。
小白兔居然也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她那么胆怯的一个人,这般生气的当众训斥,是为了维护自己。
那男子一愣,被一个小娘子当众斥责,恼羞成怒让他口不择言,“我自然是没有你清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群人再次哄笑,他像是找回了体面,幸灾乐祸。
李见月羞得满脸通红,明白与这无礼之人讲道理,只会让他越发得寸进尺,不想与之纠缠,可又气得不行,正琢磨用什么厉害的话来堵他的嘴,洛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来,照着他的脸狠狠一巴掌。
人群哗然,纷纷往外圈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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