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从容情商高,这些年她们明里暗里问了很多次,知道澄子不会轻易说,并不强求。
好友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聊,“你知道吗?台上这个歌手,今年才高三,在酒吧人气可高了。”
循着话头,舒澄望向舞台中间那个弹电子琴的男孩。
脸庞很干净,一股少年气息盘桓在眉宇间,眼中私有说不完的故事,他唱的歌跟他外表相差很大,舒澄一眼看出男孩心事重重,那按下琴键颤抖的双手,表示他基本在崩溃的边缘。
别多管闲事了。舒澄淡淡地收回目光,随口道:“唱的不错。”
“何止啊。”叶从容低声难掩兴奋,“长得也帅啊,自从跟上一个男朋友分手以后,我逐渐get到弟弟的好了,刚二十出头的小男生,体力特好。”
叶从容冲舒澄不怀好意地飞眼。
舒澄笑了,“你正经点。”
“我很正经。”叶从容喝一口酒,“我现在就喜欢弟弟,弟弟多听话啊,之前交了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生,一股子爹味,真不知道当时怎么相中他的。”
话题来到‘弟弟’,某一位弟弟不可避免地成为话题中心。
叶从容在宜大附近开了一家咖啡店,这么多年还在宜大消息中心沉浮,对宜大的新鲜事如数家珍,“你还记得段叙吧?就是段斐的弟弟。”
舒澄没擡眼,嗯了声。
不止记得,上午还刚刚见过。
而且还要坑他。
“你难以想象弟弟这几年在宜大有多受欢迎,来我店里的小姑娘只要聊到异性,一定会提他。”想到一年前圣诞夜宜大广场那千人见证的场面,叶从容忍不住咂舌,“去年圣诞夜,机械院的一个小丫头铺了满地的红玫瑰跟他表白,那叫一个深情,知道段叙这么多年都没谈恋爱,问的都不是愿不愿意当我男朋友,而是‘段叙同学,我可以追你吗?’”
“听听现在的小年轻,多会玩浪漫啊,追个人都得预告。”
叶从容一提到八卦难免兴奋,没注意到舒澄的表情凝滞,自顾自给她杯里的酒倒满,“后来几天操场还有玫瑰花的香味呢。”
“……他一直没谈恋爱?”舒澄抓住重点。
刚问完,她就后悔了。
谈不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嗯,听杜尚兰说,段叙有个白月光,表白失败了。”叶从容道,“所以这么多年都没谈,没想到弟弟还挺专情的呢。”
所以……
他那时在江边说如果有喜欢的人想让自己帮忙时,真的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女生,竟然能让段叙告白失败。
舒澄灌了一口酒,顺着喉咙淌到胃里。
一片火辣辣。
“欸你喝太快了,这个酒很烈的。”说这,叶从容又给舒澄倒满。
舒澄端起来,仰头。
杯中又见底。
叶从容眼睛一亮,“妙啊。”
倒满。
两个人一杯接一杯,喝到太阳落山。
多年没见,曾经的情谊并没有被时间和距离冲淡,两个人都有一筐子话要说。
酒精上头,叶从容一会哭一会笑。
说毕业典礼时舒澄不在,拨穗的时候知不知道段斐哭的鼻涕泡都出来了。
说舒澄没良心,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回国看一看。
说陈小雨都他妈快结婚了,再不回来你直接给她带女儿去吧。
四年的分别有了形状,宜宁被叶从容一个又一个回忆填满。讲到后来,叶从容打着酒嗝,眼神乱飘手乱摸,“澄子,你……你怎么都不醉啊?你喝的比我还多。”
练出来了。
舒澄撑着下巴。晕乎乎地看向叶从容,她几乎一整个趴在桌子上,手扣着桌沿,如果不是这样的动作她整个人都要从椅子上滑下来。
她伸手扶了叶从容一把,“我现在千杯不醉。”
刚入职智想时,她跟着邓曲那时候的秘书长一起出席宴会。作为主角,邓曲免不了要被灌酒,作为他的秘书就要上前替酒。
舒澄不会喝,几杯伏特加下肚就天旋地转,趴在卫生间的马桶上起不来。
所有火力都集中在秘书长身上,其实那个秘书长也不过才二十八九岁,在酒桌上游刃有余,看不出一点不适。
直到饭局结束,秘书长才冲进卫生间,把舒澄薅走,自己抱着马桶狂吐。
后来秘书长喝到胃痉挛住院,邓曲那时候告诉她,都是因为她秘书长才会住院,她如果一直是这副德行,一直都会连累身边的人。
从那以后,舒澄逼着自己喝酒。
一杯又一杯,还真熬过来了。再之后她带着秘书长跟邓曲参加饭局,已经能够侃侃而谈左右逢源,即使酒精入胃,火辣辣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她也能保持微笑。
就像曾经为了保护她而喝到住院的秘书长一样。
最后喝到胃出血,也绝不会再让别人为自己的不成熟买单。
所以千杯不醉,也不算吹牛。
她千杯不醉,叶从容是真不行了,舒澄把她扶起来,好不容易问出家庭住址,帮忙叫了代驾,送她上车。
她的包还放在酒吧,送叶从容离开后,舒澄回到酒吧取包。
酒保清理残局,台上的男生还在唱。
没记错的话他已经连续唱了好几个小时,原本干净的声音都有了几分沙哑。
舒澄随口问:“他什么时候能下班?”
“快了。”酒保用餐巾擦着玻璃杯,“说起来这个孩子也挺惨的,他爸是智障……”酒保连连摆手,“不是骂人啊,是真的智障。他妈去年跟别人跑了,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奶奶,他奶平时出去捡破烂,我们店的纸箱什么的都会给她,这年头破烂都不值钱。”
“一个月捡个四五百,再加上他爸那点贫困补贴,才勉强养活三个人。”
舒澄多看了正在唱歌的男孩,刚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男孩身上的衣服很朴素,一条黑色裤子在光下不难看出已经晒到脱色发白。
这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不知是不是舒澄看的时间有点久,酒保酒保压低声音解释,“他可过了十八岁了哈,听老板说他学习不错,是个考宜大的苗子,但是宜大的学费也不便宜,考他奶奶捡的那点破烂能攒多少钱,所以我们老板就给了他一个兼职的机会,一周就一个下午,也不影响他学习。”
舒澄笑笑,“你们老板人挺好。”
酒保叹气,“没办法,这孩子确实可怜。”
谈话间,男孩兼职的时间到了,他唱完最后一首,下台。
舒澄看到,角落一个衣着暴露的女人跟了过去。
她眯了眯眼,劝诫自己别多管闲事。
从酒吧大门出来没多远,那条发白的黑裤子始终在舒澄脑中挥之不去。
她叹了口气,转身绕到酒吧后街。
街巷昏暗,只有上方凌乱电线上挂着的一盏灯泡亮着。
一道纤瘦的身影靠在墙边站着,身上写满了疲惫。
他手里拿着一盒烟,舒澄知道这个牌子,以前舒杰最常抽的,也是家里超市里最便宜的烟。
四五块一盒。
烟味很呛,舒杰每次在屋子里抽,黄丹都要把全部的窗户打开,可还是散不尽那股刺鼻的味道,就像直接用干枯树皮卷了燃烧的味道,令人窒息。
男孩的动作生疏,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拿在手里迟迟没有点燃。
舒澄就在旁边看着,没出声。
直到男孩似乎犹豫完了,拿出打火机时,她才开口:“想好了?点燃以后你就彻底堕落了。”
很多堕落的学生都有转折点。
可能是父母争吵后那一巴掌,也可能是被拔掉的游戏机,有时候甚至是一个眼神,一句话。这些看似很平常的举动,却能将人推入深渊。
尤其是,一个心理防线接近崩溃的高中生。
在舒澄判断,这支从崭新的烟盒里拿出的这支劣质香烟,就是男孩的转折点。
男孩夹着烟的手一抖,颤抖着肩膀擡头。
舒澄看到他脸上蹭过的一抹红,像是挣扎时不小心晕开的红唇吻痕。
男孩盯着舒澄,两分钟前他刚拒绝了一个想要买他一晚的女人,现在又来了一个吗?
他把舒澄当成跟那个女人一样的人,“你们是一伙的?”
舒澄疑惑。
男孩继续说:“她出1w买-我一晚,你出多少?”
联想他脸上的吻痕,和刚才尾随他离开的女人,舒澄猜想出原委,“你想多了,我对你这种年纪小的没兴趣。”
直白的嫌弃,让男孩神色愣怔。
他动作不甚熟练地捏着烟,“那你来干什么?”
天气很冷,呵气成霜。
舒澄衣物单薄,从创业基地出来没多久她就来跟叶从容见面,还没时间去商场买衣服。刺冷的空气让她没什么闲情雅致同男孩谈心,她干脆走到男孩身边,动作利落地把他手里的烟全都拿走,转手就扔进了酒吧后门的垃圾桶。
男孩呆住,心疼买烟的五块钱,“你!”
“我,我怎么了。”舒澄伸手就要去拿钱包,突然意识到这是国外,国内这几年早已经全面使用支-付-宝,她拿出手机,手指在空气里逐渐丧失温度,“听说你学习还不错,想考宜大?想抽烟等以后出息了买点好的,那种垃圾货色抽一口你的人生就完蛋了。”
字字珠玑。
字字见血。
男孩落败地低下头,他痛苦道:“你知道什么。”
奶奶有心脏病,每个月吃药就要一千块,家里每个月能花的钱一只手数得过来,班级里贫困生的补助被关系户拿走,他跟奶奶还有爸爸每个月啃着菜市场最便宜的白面馒头,连咸菜都舍不得买。
他的人生都是灰暗的,看不见光明。
不想眼睁睁看着奶奶因为捡垃圾累死,他就只能赚钱补贴家用。酒吧老板人好,兼职时间少,钱却一点没少给,可即便如此这些面对他的家庭仍是杯水车薪。
考上大学又能怎样呢。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生活,也会让他一辈子在深坑里。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啊……
他现在在酒吧唱个歌就有人要给1w……他奶奶要捡多久垃圾才可以卖1w……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舒澄让他把收款码调出来,“我只知道你考上宜大,可以申请助学贷款,学费不用你操心,我还知道宜大每一顿饭都很便宜,满满一碗面条加两个肉包子才花不到三块,考到系里第一,奖学金就有三千。校级金额更多。”
男孩低着头,手没动。
“你还想买我?”
舒澄笑了,她手指头都要冻没知觉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竟然以为自己要睡他?
“我对你这种小的没兴趣。我只问你想不想上学,还是干脆在酒吧找个喜欢你的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
这话刺耳,男孩紧咬下唇,“我想上学。”
“那就把收款码调出来,快点,我要冷死了。”舒澄催促。
男孩犹豫的拿出手机,按照舒澄说的操作,“你到底要干什么。”
“散财。”舒澄二话不说转账。
下一秒,微信入账的提示传来。
打款金额1w。
男孩木讷的表情裂开,他难以置信,“你这算……什么?”
“不白给,加个微信。”舒澄命令式的语气,让完全懵住的男孩傻乎乎照做。
微信加好,舒澄道:“刚才那个人不是出了1w吗,我给你1w,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回家以后老老实实学习,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资助人,考不上宜大这钱你得还我。”
语气强硬,女人的眼眸在冷冻更亮。
殷红的唇开合,白雾从中被吐出。
男孩终于回过神,语气犹豫,“你不怕我是骗子?拿了你的钱就跑路。”
“你是吗?”
“……我不是。”
“那就可以了。”舒澄把手揣进兜里,单薄的布料艰难地抵挡着冷气,“你现在考多少分?”
像班主任的质问,男孩笑了笑,心里最后一点不信任消失,“现在问不会觉得有点晚吗?”
“上一次期末考了630分。”
这分上宜大有点困难。
舒澄皱了皱鼻子,男孩看出她的想法,忙道:“我会更努力的,你……真的要资助我吗?”
“前提是你不许自甘堕落。”舒澄意有所指。
男孩立刻点头,保证:“我会好好念书,你给的这笔钱我也不会乱花,今年我一定可以考上宜大。”
“宜大的食堂,真的很便宜吗?”
舒澄一顿,随后点点头。
“很便宜。”
得到答复,男孩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轻松的笑容,跟他稚嫩的年纪有了些匹配。
“赶紧回家吧,天黑了。”舒澄冲他说。
柳暗花明来的如此快,男孩看向舒澄的眼睛里多了几分希望和雀跃,那股光亮让舒澄想要懊悔自己过于冲动的想法被压下,“姐姐,我叫李则。”
“嗯。”舒澄没提自己的名字,她今晚已经够冲动了,不想这么轻易把自己的名字也说出去,她点点头,“回去买点肉,改善一下伙食。”
李则的眼睛偏圆,闪动着感动的光。
舒澄杜绝一切煽情,“一副营养不良的样,怎么考宜大。”
“嗯!”李则重重点头。
看着李则从后门离开后,舒澄原地踏步,让僵硬的脚趾缓回点知觉。
她看了一眼时间,离商场关门的时间还很早,得赶紧去买衣服。
一转身,她瞳孔微微收紧。
段叙倚在墙边,要笑不笑地盯着自己,他指尖一点猩红,烟雾被他缓缓吐出,模糊掉俊俏的眉眼。
“弟弟还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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