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逃
小雨坐在门槛上,用随身小刀削一根木棍。
他安静的影子蜷曲在门扉下。
孟留真记得,那时小雨还不到九岁,个子比同龄人都要矮一些,五官格外秀气漂亮,像个丫头。孟留真开玩笑叫他丫头,他会生气。他不爱说话,但特别倔。骨子里有一股疯劲儿,打架落下风时,靠牙也能咬得人求饶。他喜欢爬树,爬到高处摔断过骨头。
在梦中,孟留真经常飞扑过去,想要接住他。
每次都扑空。
小雨没有一次跳进他怀里。
乌云在阴风中卷曲,快要下雨了。小雨还在削木棍,他想要一把长矛,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孟留真抱着一大堆刚收好的衣裳,冲他喊:“快进来。”小雨充耳不闻。他手中木棍越来越锋利,细碎木屑落在打满补丁的布鞋上。
树影疯狂摇曳,如同鬼魅,孟留真眼睁睁看着,光影吞噬了门槛上幼小的身躯。他无能为力。那一幕成为他多年后挥之不去的梦魇。
午夜梦回,总在后悔。
他把小雨弄丢了。
天将明,孟留真醒过来。外头在下雨,滴滴答答的,他望着窗外恍惚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这是土匪山,一个没有小雨的地方。他下床倒水喝,下意识擡脚跨过屋子正中的木盆。木盆不见了。他擡头,屋顶的瓦片严丝合缝。自那日三姑奶奶吩咐后,阿狗即刻带人修好了他的屋顶。
下雨用不着木盆接水。
孟留真曾向往风流名士,年迈后过一种隐居生活。如今提前跨过四十年光阴,入了山门内,却是被逼无奈。早起,他洗脸漱口,去饭堂领两个馒头。
以前去晚了,只剩下红薯,或者没得吃。
孟留真怕挨饿。
现在他无论多晚,都能拿到一份丰盛的饭菜,掌勺的大爷对他很好。
许是看在三姑奶奶的面子上。
每天有不同的人抱着破烂衣裳来到孟留真的屋子里。土匪们打打杀杀,衣裳遭殃。他的手艺还凑合。完事后有人会撂下一些铜板,有人没钱,就拿东西抵账。他们的补偿物千奇百怪,或是一捧酸不溜秋的杏子,或是一只山上刚抓的野兔子,或是两只漂亮蝈蝈,乱七八糟的东西时常搞得孟留真手忙脚乱。
这份尊重难能可贵,甚至是罕见的。
能在一座鱼龙混杂、崇尚力量的土匪山,填饱肚子,还获得尊重,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同大多数人相比,他其实过得并不差。孟留真心想,也许靠着裁缝的手艺,他能在山上长久生活下去。还有针灸,三姑奶奶需要他的针灸助眠。
“伤怎么样了?”
“好了,”孟留真道:“本就没什么大碍。”
孟留真来给姜雨针灸。
进屋时,姜雨正在擦一块盔甲。那玄铁看起来不似寻常之物。上回孟留真看到她在门外敲锣落盔甲上的锈迹。阿狗说他们从一个古坟场翻出来的。姜雨看中了这套盔甲,扛回来洗洗涮涮,打磨抛光。前头工序已经完成,只剩下铆钉没有穿上去。
“我带了点草药熏香,安神的。”
孟留真从口袋中取出针灸包,香薰草药。
“放着吧,”姜雨道:“最近不用来,我巡夜。”
“三姑奶奶亲自巡夜?”
“我还亲自吃饭睡觉呢。”
孟留真同她搭了两句话,姜雨便去穿铆钉,不再言语。一块盔甲片从她手中滑脱,滚落在孟留真脚下。孟留真躬身拾起,接过她手中穿到一半的铆钉。像是一个夫人接过丈夫弄坏的衣袍,非常自然地修起来。他手巧,姜雨都没他那么细致灵活。过一会儿,孟留真将完整的盔甲捧给姜雨,道:“好了。”
盔甲完整,连接得很紧密,严丝合缝。
姜雨摩挲着连接处,道:“难怪阿狗说你贤惠。”
孟留真:“巡夜何日结束?”
姜雨接过盔甲:“我需要时,自会叫你来。”
眼下她不需要他,他却迟疑着,没有立即离开。
一团毛茸茸的松鼠跳到他脚背上。孟留真退了半步,俯首,去摸松鼠的脑袋。两只松鼠的腿绑在一起,脑袋互相撕咬。孟留真一碰,它们就炸了毛,蹦跶起来。其中一只差点咬到他手指。姜雨将修补好的盔甲挂在人形木桩上,晾着,她欣赏了一会儿,越看越喜欢。意犹未尽回过头,发现孟留真还在。
孟留真观察着两只松鼠,道:“这是哪来的?”
姜雨道:“山上捉的。”
孟留真道:“给我吧。”
姜雨:“你要?”
孟留真:“看着怪可怜。”
姜雨轻轻一笑:“他们瞧你更可怜。”
她的笑淡淡的,不达眼底,自带一种轻描淡写的嘲讽。每当孟留真办了蠢事或者流露出不合时宜的怜悯心时,她就这样笑。孟留真从随身携带的布口袋中,取出一只木雕小老虎,押在桌上,道:“我用这个跟你换。”
老虎穿着花布衣裳,活灵活现。
姜雨多看了两眼:“你做的?”
孟留真:“嗯。”
姜雨:“拿走吧。”
孟留真以为她嫌弃老虎,准备收回去,却听姜雨道:“我说松鼠。”
孟留真带走松鼠,解开草绳,将它们放归山林。
松鼠很快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你说三姑奶奶收了你的小破老虎?”
“老虎一点也不破。”
“她怎么说的?”
“她问是不是我做的,我说是。她就要了。”
阿狗吃他夜宵时,感慨万千,说:“三姑奶奶对你真的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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