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0章 山哥
那天木独山去找鸿哥时, 鸿哥正在吃烤串。
鸿哥是集团的几位长老之一,现在主管赌场所在的这栋酒楼,这显然是个很滋润的肥差。四年前集团内部重选话事人, 大哥与另一名候选人票数持平,最后大哥靠着鸿哥的关键一票才夺得话事人的位置。
之后的四年里, 曾经投票给另一候选人的长老及其支持者们陆续因各种祸事死亡,其中也包括德叔。
鸿哥四五十岁, 方脸阔鼻, 皮肤赭红,浓眉大眼,瞧上去还挺像个正派人, 只是眼神里偶有凶光。沾了这副皮相的光, 贫民窟里出来的他从小坑蒙拐骗就更顺利些。
几年前鸿哥的身材称得上精壮,手臂拱起时能看见清晰的肌肉, 但可能是这几年喝酒吃肉的日子过习惯了, 打架也不用自己动手, 身材就丰满了些, 有种肥瘦均匀的感觉。
脸上有了肉, 他看上去就没有以前那样凶,容易让人以为他的脾气跟肌肉一样软了下来。当然,真这样以为的人现在坟头早已青草茵茵。还活着且跟鸿哥有接触的人都明白, 笑面虎比张牙舞爪的老虎更可怕。
木独山推开门时,鸿哥挂了电话, 把烤串上的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笑道:“山哥来了?”
木独山那时实际年龄还不到二十, 刚进集团时仗着个头高发育快,报大了好几岁。二十多岁的小头头在这里不罕见, 但能爬到这位置的却很少。毫无疑问,德叔义子的这个身份给他提供了太多便利。
德叔死后,大哥悲痛欲绝,大操大办了葬礼,并以雷霆手段在集团内部搞了好几轮抓内鬼行动。从那场交易里活着回来的、还剩小半条命的木独山自然成为了大哥和长老们的怀疑对象。
起疑容易,消疑难。大哥一向以威严贤明著称,嘴上说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明里暗里的试探从未停过。然而,大哥抓了数次内鬼,三番五次敲打木独山,都没能发现什么蹊跷。
后来木独山又被派去做了几次交易,都没出问题。有一次他被分配的任务格外艰难,险象环生,但他最后不但没有搞砸,而且还搞定了几个非常棘手的交易对象,做成了一桩大买卖。那桩买卖所牵扯的东西曾算得上是大哥的心病,这让大哥心情大好,于是木独山被提拔得飞快。
即便如此,“山哥”这称呼从鸿哥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木独山的心提了提。
往常,鸿哥这个级别的前辈都是叫他小山或者阿山,今天开门就这样称呼,说明鸿哥在不满。
鸿哥的手下但凡活着的,没有不精明的,出了变故肯定第一时间汇报过了。木独山心里明白,便谦逊地说:“鸿哥,我得先跟您请个罪。”
“哟,怎么了?”
木独山刚要说话,旁边木架上的一只绿毛鹦鹉抖抖翅膀,歪头模仿着鸿哥的语调,叫道:“哟,怎么了?”
这鸟的声音尖利,听起来拿腔拿调的,阴阳怪气极了。
鸿哥笑了笑,朝鹦鹉招手:“过来。”
鹦鹉乖乖飞过来,落在鸿哥擡起的小臂上。鸿哥换手抓住鸟腿,另一只手抓了一小把鸟食,笑骂这鸟:“自作聪明的小东西,以为会抢话就能讨到食儿吃啦?”
绿毛鹦鹉是某位赌客因还不起钱,拿来抵债用的。起初这只鹦鹉被送到了木独山手上,但鸿哥听闻后很感兴趣,木独山就顺势将鹦鹉送给了鸿哥。
最近鸿哥挺喜欢这东西,随身带着,时不时逗逗鸟,心情好时就施舍几粒鸟食。喂食时他也从不好好喂,他喜欢攥着鹦鹉的爪子,另一只手拿着食物,伸得老远,看鸟脖子到底能伸多长。
看到鸟脖子拉到匪夷所思的长度,感受到手里鸟身子都在颤,鸿哥就会很有兴致地骂一句“好鸟”。
这鸟不仅会说人话,还显得很通人性,知道什么人惹不得。兴许是因为它聪明,又或许是因为亲眼见过原主人是怎么死在现主人手里的,因此它就算再怎么被戏弄玩耍,也不敢逆着人的意思,更不敢伸爪子挠人。
鸿哥专心逗鸟,木独山站在一旁,思索着该不该捡起刚才的话题。
鹦鹉伸长脖子努力去啄鸿哥另一只手心里的食物,每当它快要够到时,鸿哥就把手再挪远些,乐此不疲。
木独山看着鹦鹉因费劲而发抖的样子,总觉得这小东西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挠人了。可这鸟确实聪明,它缩回了头,显示出无能为力的样子,然后趁鸿哥不注意,迅猛出击,成功啄到了鸟食。
“嚯,小东西,有两下子。”
鸿哥怜爱地摸摸鹦鹉头上的几撮毛。鹦鹉眯起眼睛,头往鸿哥手心里来回蹭。
鸿哥忽然扭头,颇有兴致地问木独山:“你说,这鸟的脖子到底能伸多长啊?”
没等木独山回话,鸿哥一只手捏紧鹦鹉的身子,另一只手捏住它的头,像扯面条一样用力一抻。
细微的骨头碎裂声跟凄惨的鸟叫声几乎同时响起,而后瞬间安静下来。
木独山后脑有些发麻,但仍维持着无事发生的表情。
许是鸿哥刚吃过烤串的手上沾了油,有点滑,所以没让这鸟身首异处。然而,这样的力道足以让可怜小鸟的脖子被拧断。
鹦鹉的头软塌塌地垂下来,鸿哥伸出手指比划,啧啧称奇:“死了后脖子就不长了,原来还能伸到这儿呢。没意思,没意思。”
木独山跟着笑笑,没说话。
鸿哥的目光在他客套的笑脸上刮过,像铁片刮在玻璃上,给人一种牙酸腰麻的难受感。
鸿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鸟脖子伸太长了,人的手伸太长了,结局都是一样的。
鸿哥把剩下的鸟粮塞进死鸟的嘴里,用一种普通人逗弄宠物时常有的宠溺语气说:“吃吧吃吧,都给你了。”
“对了,阿山,你来找我是干什么的来着?”鸿哥用鹦鹉的羽毛擦擦手,然后将它丢进垃圾桶,像丢掉一张纸巾,“听说大哥要张罗着给德叔办场席?”
木独山不动声色地回答:“没错,今天是德叔去世三年的忌日,大哥今晚有空,想请各位兄弟一起去聚聚。”
“嚯,不就是吃顿饭么,一个电话的事儿,大哥还让你特地跑这一趟。”鸿哥笑道,“大哥对你还真是越来越重视了……怎么,给鸿哥透露透露,今晚是有什么事儿啊?”
“我今早刚好去大哥那儿交差,大哥顺便让我跑个腿。”木独山也笑道,“至于什么事,我是个小辈,实在是没资格打听。大哥嘱咐过,今晚吃饭的地方偏僻,我是被派来给您当司机的。”
当晚的聚会气氛还算融洽,这既是对德叔的追悼会,也是对集团近来新秀的表彰会。席间大哥提到木独山能力不错,德叔后继有人也算死而无憾,还提出要把某个正赚钱的新场子划给木独山。
提到这个新场子时,鸿哥坐得直了些,目光在木独山身上停了一会儿。
木独山表达了谢意,又委婉地提了几句自己资历尚浅,之前的功劳很多都是仰仗前辈帮忙。那场子靠近鸿哥的酒楼,交给老前辈来也许更妥当。
“行吧,那这个场子就还是麻烦鸿哥费心了。”大哥最终拍板道。
席散时,木独山和小弟们留下收拾杂物并送客。鸿哥逗留了一会儿,等其他客人走后,他走到木独山身前,笑着拍拍木独山的肩:“行了阿山,走了。”
木独山微笑着点头,也没说什么,送鸿哥出了门。他知道,鸿哥这算是领了他的人情。
之后的几天还算平静,鸿哥果然没来找过麻烦。
木独山忙完了手头的活计,想起了之前因他的一句话而被扔进打手组的小男孩。他去酒楼地下办事时,随意地向打手组的阿龙问了问男孩的近况。
“那小子啊,是块硬骨头,以后能培养培养。”
阿龙向来严苛,他这么评价,说明那小孩确实不怂,在这能活下去。
木独山稍稍放心了些,之后就很少过问了,他还有更紧迫的任务要做。他的生活本来就如履薄冰,因一时心软而管闲事已经是破例,至于那孩子以后是死是活,命运怎样,已经不是他能考虑的事了。
毕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下一分钟露陷,失败,而后惨死。
木独山原以为自己跟那孩子不会再有交集。没想到的是,一两年后,他居然又见到了那个孩子。
那是个很普通的早上。木独山前一天夜里去酒楼办事,办完事顺便在地下二层的房间留宿。混到他当时那个级别的人在地下二层都有自己的房间。
早上,他起床洗澡时,隐约听见门口有些动静,但外头的吵闹声混在水声里,听不清楚。
他关掉花洒,听到房间门被用力敲击着,不,那力度可以称得上是撞击。门外还有人在叫“山哥”,声音很陌生。
以木独山的级别,正常情况下这里的小弟们不会这么无礼,大清早的来砸门。
是出什么要紧事儿了?
他草草擦了身子,披上浴袍。刚打开门,他就被一个半大小子直直撞上了。
虽然这小孩撞过来时又快又狠,但木独山其实是能躲开的。只不过他搭眼瞧见了这孩子骨折的腿脚和惨兮兮的模样,觉得再摔一下,对方瘦弱的身子板会散架。在这转瞬间的犹豫后,他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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