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过了上元, 街上撤了彩棚花灯,定京城又恢复成平日里的模样,高门院墙上遮覆了黛瓦一整个冬日的积雪,和街边桥下河面上经久不化的浮冰都逐渐消融, 又是一年春日了。
崔宝音为这时候已经等了许久, 从上元后便让香云居, 霓裳坊的绣娘们进府里来裁新衣,春辰、半见、扶光, 茱萸、芙蓉、孔雀,总之什么颜色鲜嫩就要什么颜色,什么纹样热闹就要什么纹样。
等两家的衣裳送过来,裴信姝邀她出城踏青的帖子也跟着到了,同行的自然也有贺初窈。
三人分别坐着家里的马车出发,到了朱雀街上遇着,崔宝音掀起帘子看了看, “怎么我们一道出来, 就阿姝你的马车最大?”
裴信姝抿唇笑道:“知道我要出门, 外祖母特地让我坐了她的马车。”
“难怪!”贺初窈探出脑袋,“这么大的马车,你一个人坐着肯定无聊吧,不如我们俩过来陪你, 正好路上也说说话。”
崔宝音一听, 立时放帘子, 下了马车。
她上到裴信姝的马车里, 挨着她坐下, 歪了歪头,仿佛有什么惊天大发现似的, 指着她道:“你今日手里竟没拿书!”
随后而来的贺初窈也看了看:“居然是真的?”
裴信姝看了看她们,无奈道:“马车颠簸,看书容易头晕眼花。”
崔宝音“噢”了一声,又问:“我们今日要去哪儿?”
她说着,撚了块糕点,咬下一口,便又撚了块给贺初窈:“你快尝尝,这个好吃。”
贺初窈接了糕点,却没吃,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就没看阿姝帖子上写的地方?”
帖子上有写地方?
崔宝音不记得了。
她摇了摇脑袋:“没有呀,我就看见她约我出去玩儿!”
裴信姝捏了捏她的脸:“我包了拂玉台,我们过去给你钓小鱼炸来吃。”
崔宝音最近喜欢上了吃炸小鱼,从定国公府到崔家再到宣平侯府和贺家,总之谁家都得了她送的炸小鱼。
有时候几人写信,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回信也说,在吃炸小鱼。
崔宝音听出她话里的调笑之意,也不生气,反问道:“真的吗?”
裴信姝忍俊不禁:“真的。窈窈会骗你,难不成我还会骗你?”
拂玉台在定京城外三十里处,周遭一片多名山古寺,又有春荫河流经,园中蓄水为池作湖,确可泛舟垂钓。
几人到了拂玉台门口,便见着粉白的院墙外已有花枝次第,桃杏如锦,杨柳如烟,中间夹杂着几树早开的玉兰海棠。
另有几人等在外头,见她们过来,为首一位身着绿裙,容色秀丽的少女便迎上来,看向裴信姝婉声道:“臣女见过平阳郡主,今日臣女约了好友出城踏青,到此才知附近园林馆舍都已有人定下,无奈来此拂玉台,不知可否向郡主借一片地方,暂容我等歇脚?”
她说罢,惴惴看向裴信姝。
附近的园林馆舍多是夫人们宴饮之处,又或是贵女设春宴之地,她们去那些地方,双方皆有不便,唯独拂玉台,只得平阳郡主三人,她与好友们乘兴而来,终不甘心败兴而返。
裴信姝转过头看了看崔宝音与贺初窈。
贺初窈道:“看她们也怪可怜的,不如分一片地方给她们。”
崔宝音也点了点头。
裴信姝这才颔首:“既如此,诸位请随我们来吧。”
绿裙少女几乎要喜极而泣了,连声向三人道谢,又保证道:“我们绝不胡乱走动,扰了两位郡主与贺小姐出游的兴致。”
一行人一道进了拂玉台,崔宝音便向管事的问道:“拂玉湖在何处?园中可有钓具?”
管事的颔首笑道:“直走便能得见,钓具也已备好了。”
绿裙少女听了,连忙指了指近处的小楼:“我们便在此歇脚就好,就不过去打扰几位了。”
裴信姝微微颔首:“好。若是有事,姑娘可遣人来湖边寻我们。”
崔宝音自入园便一直嚷嚷,一会儿一定要钓一条最好看的鱼,谁知她在湖边坐了还没两刻钟,便坐不住,一会儿擡头望天,一会儿转头看花,一会儿又研究起一旁裴信姝身上衣裳的刺绣纹样来。
她不耐烦,裴信姝和贺初窈却还想钓,裴信姝是为着修身养性,贺初窈则是在入园之时夸下海口,一定要钓一条最大的,到时候带回家里养起来,往后还要当做嫁妆带去徐家。
两人对视一眼,裴信姝扯了扯崔宝音的衣裳,哄道:“我们在这儿帮你看着竿子,你不如带着折萱四处走走,一会儿回来告诉我们园子里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嗯?”
崔宝音担此重任,立时起身,保证绝不有负所托。
她一走,裴信姝便招来采棠:“快来替你家郡主看上会儿。”
采棠依言坐下,又悄声笑道:“我家郡主小时候也随老太爷钓过鱼呢,不过只有一次,后来无论郡主如何央求,老太爷说什么都不再带她了。”
“此话怎讲?”裴信姝好奇问道。
一旁凑过来的抱雪也跟着笑道:“郡主那时才半人高,压根也不懂钓鱼是什么,只觉得跟着老太爷好玩,谁知到了湖边一坐下,老太爷一句话也不和她说,她自个儿无聊,便也蹲到湖边开始捏泥巴,一团一团地往湖里扔,把湖里的鱼都吓跑了。”
裴信姝没想到还有这回事,一时也忍不住笑得开怀,贺初窈甚至连自己在钓鱼也忘了,跟着大笑出声,直到被众人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啊!我的鱼!”
“行了,今天这鱼我看是钓不成了,不如去寻宝音,也不知道她逛到什么地方去了。”裴信姝站起来,拍了拍手,这般说道。
崔宝音正端着一碟点心逛到一片梅林里,从梅林出来,却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她下意识要绕走,竟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那位琼阳郡主身边的两位姑娘,便是与徐家公子定亲的贺小姐,以及平阳郡主?贺小姐……倒是好福气呢,徐公子相貌俊朗,又善骑射,待谁都亲近,没想到,却竟会中意贺小姐……听说她乃是乡野里长大,后来才被寻回贺家……”
崔宝音听到这里,缓缓皱起了眉。紧接着又有一道女声响起:
“那又如何?人家如今到底是有了好姻缘,只可怜平阳郡主,千挑万选出来的郡马爷,又是新科状元,又是一表人才,到头来原只是个杀人犯。听闻定国公府已为她的婚事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经了这一遭,恐怕是再不敢谈婚嫁之事了……一个女子,若是不成婚,将来又能有什么出路?”
崔宝音再听不下去,冷着脸循声走过去,将一碟糕点扣到她们面前,六角菱花青白瓷盘应声而碎,众人闻音,尽皆大惊望向来人。
崔宝音冷冷回视:“这t么喜欢背后议人长短,信不信本郡主把你们的舌头割了喂狗?就是不知到时候你们的下场,能比坊舍之中无人喂养的猫犬好到哪儿去,毕竟……”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身有残缺,如何婚嫁?然而一个女子,若是不成婚,将来又能有什么出路,是不是?”
听她曼声重复方才那番话,人群中不少人都煞白了脸色。
崔宝音忽而轻笑:“现在知道怕了?方才那些话是谁说的?”
她慢步行到她们之中,所到之处,众皆起身避让,直到她停在一人面前,那人簌簌颤抖着,仿佛风中摇摇欲坠的一缕蓬草。
良久,那缕蓬草终究是坠了下来。她怯生生地开口:“我、我不是有意的……”
崔宝音擡手甩在她脸上,在对方捂着脸错愕而难堪地看向她时,她歪了歪头,扯唇笑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呢。”
她说罢,面上笑意顷刻便隐去,嗓音冰冷:“你们无处可去,我阿姊好心将园子分你们一半,你们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敢在背后非议她,做错了事便装无辜,也真是好家教。”
她擡手捏起面前人的下巴,轻蔑而冷淡地打量着她,仿佛打量一件器具一般,不多时便下定了结论:“看你面苦心也苦,日子一定过得很不如意,才会对她人抱有这么大的恶意吧?我阿姊学贯古今,一篇策论针砭时弊连宋枯山也拍手称好,工部官员修建水利尚且要捧着图纸上门请教,也就是你这等目光短浅的鼠辈,才会以婚嫁之事妄定她之终身。”
她冷笑着收了手,目光又落在那向她们借园子的绿裙少女身上,眸光冷淡,却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而那绿裙少女,早已羞愧地低下了头。
一番静默之中,梅林里又传来少女低低的说笑声,崔宝音擡眼望去,便见着裴信姝与贺初窈,想也知道她们是过来寻自己,不待两人开口询问,她看向裴信姝,软声询问道:“你们怎么来了?钓着鱼了么?”
“还没……这是?”裴信姝犹疑地看了眼她身后一片狼藉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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