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缘父子
钱爷鬼魂本是有些浑浑噩噩的, 可往左边瞧去，两位鬼吏一个手执通红烙铁，一个转着巴掌大的磨盘；
往右边瞧去, 两位鬼吏一个手持捣舂杵臼, 一个捧着掌心大的铁汁铜炉。
钱爷鬼魂收回目光, 只觉得哪怕是做了鬼，心口还是在怦怦跳呢？
是时, 判官落座，惊堂木响。
“鬼犯钱财, 你私自借寿逆天而行, 扰乱人间生死之道，你可知罪？”
崔判的质问声回荡在殿中，犹如万箭穿心般让人不安。
钱爷鬼魂仓惶跪下, 连连磕了好几个头，“判官大人饶命, 什么借寿什么逆天，小的什么都知道啊, 小的不过区区凡人，如何会那等借寿秘法，不过是缠绵病榻太久, 稀里糊涂的吊了一口气。”
他边说边伸手指向身旁玉儿, 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登时大亮道：“当时正是算盘精玉儿陪伴身侧, 究竟发生了何事, 想来一问便知。”
玉儿什么也不懂, 见主人又是下跪又是磕头，他便有样学样的下跪磕头, 每一下都很实在，刚抚着脑门支起上身，就听见主人提到他。
那双碧色眼睛亮晶晶的，一副主人还记得他的欢喜样。
反倒是殿内旁听的君月气愤不已，握剑的手寸寸收紧，嘴里低喃着‘厚颜无耻’，这钱爷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借寿之事他分明知情，如今却声声开脱，想让玉儿为其代罪！
她正要上前争辩，却被青女施术定住。
眼见青女对她比划‘嘘声’，君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她根本挣脱不开，想她堂堂九爻剑修，却被一个女鬼处处压制，当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
君月身旁的朱湛，虽有所察觉，但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青瞳琉璃眼时，便识趣的按兵不动。
——能让崔判亲自‘打掩护’的女鬼，定然非同一般。
想到这里，朱湛客气的对着青女颔首一礼，青女满意的回过头，宽慰君月道：“判官审案，生人勿扰！”
崔判下令玉儿回答借寿之事。
玉儿讨厌崔判，冷哼着不想回答。
还是钱爷鬼魂特地周旋，示意玉儿老实回话，他才没好气道：“什么借不借寿的，玉儿就只是想让主人活着。”
“你主人本应在三月前丑时二刻身死，可偏偏他被续了命，当时你做了什么？”
“玉儿调引了灵气渡给主人，主人有了些精神，可没过多久，主人又乱了气息，玉儿只能不断引来灵气，好让主人能永远陪着玉儿。”
玉儿说完，真诚的看向钱爷鬼魂，可钱爷鬼魂堆着笑拱手道：“判官大人，您听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是玉儿自作主张，什么灵气不灵气的，小的根本不知情啊。”
崔判点了点头，“看来借寿之事，玉儿确为主谋。”
“本官已经查明，七襄镇附近曾有玉矿，是以盛行佩玉之风，家家户户不论老幼，都会随身佩戴玉佩，算盘精玉儿所谓的调引灵气，实则是通过所有玉佩，吸取佩戴玉佩者的阳寿。”
“又因此法见效太慢，玉儿便将一镇百姓化为玉雕，从而源源不断的抽取百姓阳寿，为其主人钱财续命，算盘精玉儿实为借寿主谋。 ”
事情似乎一目了然，也足够据此结案。
玉儿不以为意，钱爷欣喜颔首。
后者更是连连伏拜，“判官大人当真洞若观火，不但查明真相，而且还了小的清白。”
君月气到目眦欲裂，可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纵然知道梦境真相，却也表达不出半个字，她右侧站着同门朱湛，左侧则是半透明的青女。
女鬼虽然知情，但显然没有插手之意，求了也是白求。
青女看了气呼呼的她一眼，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消消气，你便是不相信我，也不能不相信判官。”
此时，上座惊堂木重重响起，“即如此，鬼犯‘钱财’，不妨上孽镜台一照，生前若有恶行，定会无所遁形，也免得本官错判！”
崔判说完，朝着下方挥袖，一道石镜倏然出现，正正对准了钱爷鬼魂。
石镜的镜面犹如血染，在血光如涟漪般散开，显现出光洁的镜面后，钱爷鬼魂便被彻底锁定，他不受控制的鬼身一震，仿佛要被吸入石镜中。
玉儿见不得主人受苦，挣扎着飞扑上前，却被石镜之力重重弹开，整个玉质的右臂都裂纹加重，已然承受不住冲撞。
钱爷的鬼魂被石镜撕扯着，读取生前善恶的同时，鬼身闪过黑白光芒，而后他失控的仰躺倒地，艰难爬起之后，便愤愤扭头，含恨瞪向玉儿。
“都怪你，都怪你自以为是，非要为老夫续命，若是瞒过天机也就罢了，偏偏让判官抓了个正着，老夫要你有什么用！”
玉儿浑身一颤，不可置信的擡眼，“主人？”
“闭嘴！”钱爷鬼魂怒道：“谁是你的主人，老夫此生最后悔的，就是有过你这把算盘，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将你砸碎，也免了死后遭此一劫！”
玉儿如遭雷击，仿佛连呼吸也不会了，只觉得胳膊碎裂的痛，也比不上主人骂他的半分，他噙着眼泪很是无助，又膝行着想要上前，“主、主人，我是玉儿，我是你的玉儿啊。”
石镜上影影绰绰，已然照出了结果。
儿时的钱爷逃难路上，瘦骨嶙峋似个猴，他一石头敲晕了乞丐，从乞丐手中拿走干饼，大口大口的吞嚼着，不像是在吃干饼，更像是在啃人骨。
画面一转，逃到京城的钱爷做了小乞丐，熟练的偷走路人钱袋，三两手便交给同伴，t等到路人追查搜身时，却浑身空空如也。
桩桩件件，都是按从小到大的顺序上演。
钱爷自知理亏，也直到借寿之事瞒不下去了，索性也懒得装模作样，他冷笑着看向算盘精玉儿，满脸都是恶意，““滚，滚远点！”
“好端端的御赐宝物，却冷不丁化了人形，这般阴邪鬼魅之事，老夫只觉得恶心，”钱爷啐了一口，很是嫌弃的道：“老夫好话哄你，就是为了骗你为我续命，可如今东窗事发，你已然无用，老夫又何必虚与委蛇。”
那些恶言实在剜心，玉儿失魂落魄的顿住。
一双碧玉眼睛看了看主人，又垂眸看向开裂的右臂，面上神情从不解、难过变为失落，长长的睫羽上挂满泪珠，好看的像个瓷娃娃。
“主人……不要玉儿了。”
他是个算盘精，可以算清世间所有的账目，却不理解人的爱恨情仇，但他感受得到——主人很讨厌他，不想要他了。
石镜上，画面又是一变。
成为狗子的钱爷，故意在石阶洒水，天寒地冻的水化成冰，路过的同伴不慎摔倒，伤筋断骨一百天，而他则取而代之，有了跟管事学本事的机会。
钱爷已经收回视线，正不错眼的盯着石镜，仿佛也在同步回忆他的一生。
不远处的玉儿还在低喃，声音小的让人听不清，但他面上的悲色却让君月有些不忍，忽然君月目光一变，不好！
但见玉儿仰天悲鸣，周身散发出阵阵玉气，四周响起清脆的碎玉声。
玉儿生来就是为了陪伴主人，既然主人不要他了，他也不用再活着了。
君月满眼震惊时，青女飘向玉儿身侧。
青瞳琉璃眼看穿玉气，一指落在他眉心，等到碎玉声彻底消失，层层玉气消散后，玉儿已消失不见，地上徒留一把碧玉算盘。
青女叹了口气，捧着碧玉算盘回到君月身旁，解开她定身术的同时，上座的崔判也大手一挥，判官殿又变回钱家后院。
秋寒扫云，冷月当空。
“鬼犯钱财，撺掇算盘精玉儿，擅自向凡人借寿，行逆天悖道之举，现本官宣判：罚入拔舌地狱，日日受烙铁悬钩，勾舌断根之刑，刑期暂定八百年！”
钱爷一句求饶的话没说出，自有鬼吏出手，用铁链捆住他的嘴。
判官笔虚空一点，崔判、鬼差和钱爷鬼魂就此消失，君月忍不住‘哎呀’一声，然后才发现她能动了，于是生气的跺脚道：“崔判走的可真快，我还想替玉儿教训教训钱爷呢？”
朱湛试图开解，“那钱爷都做了鬼了，自有八玄幽都的刑罚惩处，你就不必掺和了吧？”
“可我气不过！”君月说完，忽然瞪大了眼睛，“等等，女鬼呢，莫不是也被崔判带走了？”
村口石桥，鬼火幽幽。
青女抱着碧玉算盘上桥，穿过两侧提灯的鬼差，一步步走向等候在此的崔判，崔判仿佛知道她会来，便挥手撤掉钱爷鬼身束缚。
钱爷垂着脑袋，像是在看脚下石桥，久久没有动作。
青女晃了晃碧玉算盘，“昨夜，也是在这桥上，玉儿问我‘主人为何疏离他’，我告诉他‘人’和‘物’的区别’，因为‘有灵’。”
“无论人还是物，一旦有灵，便会有情。”
“情会生出羁绊，会产生因果。”
她平静的看向钱爷，“玉儿对他主人的情，他主人知道；可主人对玉儿的情，钱爷似乎不想让他知道？”
话已至此，钱爷苦笑着擡起头，目光不舍的看向碧玉算盘，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他道：“我做了一辈子守财奴，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临了却得了玉儿陪伴。”
“我一直觉得是件幸事，直到我濒死之际，被他施术续了命。”
“那种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能重新活着的感觉，既美好又让人惶恐，我知道的，他虽修出了人形，却并不知道何为生死离别，他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单纯的想让我好好活着。”
“可我的一辈子就要结束，而他的一辈子才刚刚开始，有些事情他不懂，可我不能不懂。”
“我这一生共有一百六十八把算盘，只有玉儿成了精，这该是多大的机缘，我不能毁了他，可他的脾气……自打被他续上命，我便各种折腾着想死，他不愿我出门见人，我偏要花钱与乡邻握手，却也害了乡邻。”
“思来想去，唯有断了我与他的主仆缘分，让他可以无牵无挂，才算是唯一的法子。”
“让玉儿恨我，也总比让他饱尝死别的滋味要好，那样太残忍了，我就想，就想让他好好活着。”
钱爷颤抖的伸出手，想要抚摸碧玉算盘。
青女道：“可钱爷的法子太过偏激，好好的算盘精又变回了算盘，就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有办法的，”钱爷陡然握拳道：“南方发了水患，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我愿散尽家财赈济灾民，让他们有饭可吃有家可归，若得神祇怜悯，还望莫降罪玉儿，让他能够重获人形，重新修行。”
他越说越激动，“我知道，你可能不信我说的话，但这件事我早有安排，我已去信京中友人，辗转联系上户部，想来不日便会有人来取走宝库，让我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发挥用处。”
一个视财如命的守财奴，到头来舍尽家财，不为抵消生前借寿之过，而是想为碧玉算盘求个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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