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第25章
皇宫之中, 登基大典仪式威严隆重,左武卫持剑分列两旁,气势凛厉肃杀。
百官叩头行礼, 山呼万岁,响声震彻云霄, 遥遥望去, 匍匐在地弯腰磕头的崔侯爷, 身体在瑟瑟发抖。
萧怀戬自龙座迈步而下, 俯身亲自请他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起身。
有些老臣对旧事略知一二, 崔家当初为了奉承先帝,曾买通魏王府的婢女下毒, 致使殿下被余毒之症折磨多年。
不过, 新帝看上去宽容大度, 完全不计前嫌, 俊美无俦的脸上,始终挂着温润和煦的笑意。
崔侯爷抱拳起来,一脸惊慌惶恐。
他此前曾上奏辞去兵部职务, 却未得允准,不知新帝是否会旧事重提,跟崔家秋后算账。
就在他抹着额上冷汗暗自惊疑时,新帝负手微笑看着他,亲切温和的话, 给他吃下了一枚不再提心吊胆的定心丸。
“朕刚刚登基, 朝中事务诸多, 以后, 还要侯爷多为朕分忧。”
崔侯爷心头一松,拱手应下:“老臣定当尽心竭力。”
崔侯爷舒了一口气, 先帝旧臣,世家百官看在眼里,吊起紧绷的心也都安生地揣回到了肚子里。
大典礼毕,回宫换下龙袍时,一阵许久未至的脏腑剧痛蓦然袭来,萧怀戬五指虚握成拳,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侍奉的人见状赶忙将定神丸呈上。
吃了一粒,疼痛却未丝毫减少,一连吞服数颗后,剧痛只是减轻至尚能忍受的程度,效果却大不如以前。
这疼痛的存在已有十多年,药物终将难以克制,萧怀戬并不以为意。
他闭眸休息片刻,垂眸时视线触及衣襟处那抹暗色血痕,突地问道:“李序可去了王府?”
南逍始终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主子身侧,闻言点了点头:“属下一早就差人去太医院传了话,想必李太医已为方姑娘瞧完病回来了。”
话音方落,便有人传李太医求见。
李序提着药箱赶到大殿,急匆匆拱了拱手,道:“回禀皇上,微臣今早去往王府,听说昨晚王府突然起火,而方姑娘......”
他话音未落,萧怀戬神色一凛猛地起身,脸色刷得变了。
“她被烧死了?”
“那倒不是,”李太医顿了顿,“方姑娘不知所踪,她的行李和驴也都不见了。”
萧怀戬立刻摆驾回了王府。
果然如下人禀报,主院的屋子空空如也,完全没有方桃的任何踪迹。
她睡过的床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王府婢女的衣裳叠放在柜子里,她那些粗布衣裳、蓝布包裹都消失不见。
院外廊檐下的兰花长势正好,却没再见那堆晾晒的油葫芦草,古槐树下的地面干干净净,连那头犟驴的蹄印都没留下半只。
萧怀戬苍白的脸不辨情绪,半晌,突然盯着院外冷笑起来。
方桃跑得倒是挺快,痕迹抹除得干净,似乎就像她从没有来过王府,让他竟然意外地愣神许久。
那日她说要养三天风寒,原来早就有预谋,他本以为她愚笨无知,没想到竟有诡计多端的时候!
她不想进宫洗衣,只想与那姓吴的双宿双飞,她以为这样就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当真是不把他帝王的威严放在眼里。
萧怀戬眸底冷意森森,冷玉扳指瞬间在掌中碎成一摊齑粉。
若是方桃敢与吴悠私奔,就算她长了翅膀,他也要把她抓回来,如果她磕头求饶,诚心悔过,他可以考虑给她留个全尸!
新帝摆驾到了吴府时,府邸前后均被持刀而立的禁卫军把守。
府中人心惶惶,惴惴不安,不知新帝到底何意。
萧怀戬在厅内上首撩袍坐下,苍白脸庞不见喜怒,只是淡淡吩咐道:“宣吴卿来见朕。”
府里管家仆从早整整齐齐跪了一地,闻言,管家身上冷汗不断,战战兢兢让人将家主擡到花厅来。
吴大人狩猎时摔断了腿,直到现在还不能走路,当家仆擡着担床到了花厅,吴悠苦着脸拱了拱手,说:“殿下,方桃把臣送去的东西都退了回来,她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想嫁给我做妾了?”
萧怀戬闻言摩挲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意外得愣了片刻。
他拂袖起身,唇角溢出一抹温和笑意:“方桃愚笨无知,不识吴卿厚爱,京都容貌姣好女子众多,吴卿再另寻就是。”
虽然得到新帝安慰,吴悠脸上依然难掩失落,萧怀戬微笑着挥了挥袍袖,温声嘱咐道:“把吴爱卿送回房内,着人好生照护。”
管家险些以为家主得罪过新帝,此时新帝登基,命禁卫军围了吴府,八成是要拿吴家开刀,没想到新帝竟是亲自来来探望,还温言开解这两日来闷闷不乐的家主。
当真是一位体贴爱护朝臣的帝王。
回宫路上,萧怀戬坐在马车中,长指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脸上现出无声而讥讽的薄笑。
他笑,不是为别的,而是觉得自己今日出人意料的行为实在可笑。
方桃只是他的婢女,先前他留她在府中,不过是担心她泄露他谋反的秘密,如今大势已定,区区一个身份低微的婢女,根本无足轻重,值得他大动干戈么?
现今他初登帝位,根基未稳,当大赦天下以显仁德,也要趁机笼络那些世家百官,若是他对一个私逃出府的婢女抓捕回来并严加处罚,传将出去,于他的名声帝位都不利。
方桃笨手笨脚,不堪重用,留她在宫中,也只会割草喂驴,平白惹人厌烦。
她逃就逃吧,他根本无需在意,倒是她大字不识几个,又不懂人心险恶,去她的姑母家山高水长,途中别把自己的小命搭上才好。
如果她迷途知返,知难而退,回来诚心悔过求饶,他可以大发慈悲,饶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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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色微亮,城门刚一打开时,方桃便骑驴顺利地离开了京都。
只不过,出了城门,她却犯了难。
狗魏王当初曾答应帮她寻找姑母一家的下落,她后来问过几次,他只说路远难寻,现在想来,他不过是敷衍塞责,根本没放在心上。
屡屡被他欺骗,方桃只觉自己太蠢,不过,转念一想,狗魏王不知晓她姑母一家到底住在何处,倒并不是什么坏事,她离开京都后便如游鱼入海,他休想再找到她,届时她与姑母表哥生活在一起,总能过上正常人过的好日子。
这样一想,方桃的精神顿时为之一震。
林州虽大,寻人是有难度,但只要她慢慢打听着问过去,总能找到姑母和表哥。
她在舆图上看过,林州在京都的东北方向,大约有一千多里路,比她当初从青阳镇到京都来的路程还要远,但林州靠海,与京都亦有运河相连,她这回不必走陆路,只需到渡口搭乘行船即可。
三日后,方桃骑驴到了渡口。
那开往林州的商船可以供行人搭乘,方桃如数付了钱资,牵着大灰登上了商船。
商船顺风而行,途中遇港便停,一路要行半个月的时间。
船上共有十多个旅人,有去林州探亲的女眷,也有前去做木材、海货买卖的贩子,旅途漫长,众人相处久了便熟悉起来。
有个九岁的小姑娘由叔父婶母陪着去林州的外祖母家探亲,停靠渡口时,方桃教她如何钓鱼,小姑娘亲手钓上鱼后欢喜不已,便整日跟在方桃屁股后头,亲热地喊着“姐姐”“姐姐”。
小姑娘的婶母和蔼可亲,让人分外艳羡,熟悉之后,方桃便向她打听如何在林州寻亲。
“婶婶,您可知外乡人去林州,常在哪里落脚?”
大婶闻言诧异不已,不禁擡眼细细地打量了方桃一番。
这姑娘模样俊俏,说着一口略显生硬的官话,她应该并非是京都人氏,却和她们是一起从京都渡口乘船来的,上船时她还牵着一头驴,一开始便引起了她的主意。姑娘自称从未去过林州,又是一个孤身女子,连亲戚家住在哪里都不清楚,竟敢一个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寻亲,想必她是走投无路,不得已而为之。
大婶皱眉想了想,颇有疑虑地问道:“姑娘,既然不知道亲戚家住在何处,你为何要一个人去寻亲?”
从王府出逃的事,是绝对不能告诉旁人的,不过,她这种行为确实容易引人怀疑,方桃登船时已想好说辞。
她抽了抽鼻子,一脸悲愤地说道:“我原是有个如意郎君的,我们已约定好成亲,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回到京都后,我才知道他是个富贵公子。他一直在欺瞒我,见了我后还翻脸不认人,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跟他一刀两断,再不相见。我在京都无亲无故,原籍也无依靠之人,这才不得不去林州投奔姑母一家。”
大婶满含同情地叹了口气。
京都多世家望族,那些出身不凡的富贵公子有几个不是三妻四妾,婢女成群?他们负心薄情,是再常见不过的。眼前的姑娘还是年轻,这才容易上当受骗,好在她及时抽身离开,没被人再欺负了去。
但林州那么大,想要找到他们住在何处实在不易,大婶道:“方姑娘,你可知道你表哥是做什么的?”
屈指算来,方桃已有五六年没有见到过表哥了。
最后一次见面时表哥大约十五六岁,那会子他正跟了个木匠师傅学手艺,还给方桃做了个榆木的四方小板凳,在那上头刻上了她的名字。
方桃夸他手艺好,表哥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告诉她说以后他做木匠赚了银子,给她买莲子糖吃。
方桃想起少时的事,不由笑着弯了弯眼睛。
“我想,表哥应该是在做木匠吧。”
大婶去过林州几回,对那里相对熟悉一些,她心善,给方桃出了个靠谱的主意。
“那你下了船以后,先去林州的东城郊边打听打听,那里木匠铺子多,许多手艺好的木匠师傅都在那里做活,说不定能打听到你表哥的消息。”
大婶言之有理,方桃认真记在心里。
下船后,大婶与丈夫要带着侄女去林州别处,与她并非同路,方桃依依不舍得与他们作别。
林州的东城郊距离下船的渡口尚有几十里的路程,方桃一路打听着方向,其中走错了好几回路,待她风尘仆仆地赶到地方时,又已过了好几日。
她从京都逃走时是十月底,如今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月,已进入了一年之中的腊月。
虽是腊月,林州此地却是冬暖夏凉,一点儿不觉寒凉。
那城郊的木匠铺有十多个,方桃一个一个问过去,都没人听说过一个叫“武魏”的木匠。
就在方桃有些灰心沮丧地向最后一家铺子打听时,那铺子里有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搓了搓手上的木屑,擡眼意外地瞥了她几眼。
在嘈杂的锯木声响中,他扯着粗哑的嗓门大声道:“武魏?我认识他,昨日见他去了城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先领你去他家吧。”
终于有了表哥的消息,方桃激动不已,她拍了拍大灰的耳朵,一双杏眸里的喜悦难以掩饰。
那男子说完,便大步向铺子外走去,直走了五六里路,拐过三四条街,男子在一处独门小院外停了下来。
他挠了挠头想说些什么,不过欲言又止,只是粗声道:“这就是他家,你先等着他吧。”
方桃感激地向他道了谢。
那男子犹豫地看了她几眼,大手搓了搓,终是没说什么擡脚离开。
人到了院子外,漆黑的木门就在眼前,只要推开这扇门,也许便可以见到姑母,近乡莫名情怯,方桃的心咚咚直跳。
她犹豫一会儿,隔着门大声喊道:“姑母?”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声音,方桃下意识地握紧了大灰的缰绳,又喊一声。
“姑母,是我,我是方桃。”
院子里依然没有回应。
一刹那,方桃疑心自己会不会找错了地方,毕竟世上重名重姓的不少,叫“武魏”的未必是她的表哥,而刚才那男子来去匆匆,她一时激动,忘记了向他打听更多的消息。
方桃隔着门缝向院子里瞧去。
院中房门紧闭,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直觉八成自己是找错了人,方桃的心头莫名一沉。
不过,这院子的主人却显然是个粗心的,门虽关着,却并没有锁,方桃用力拍了几下门板,门框被震下层层灰尘,那院门便忽地开了。
院门打开,院子里的情形便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一处寻常的小院,虽在城郊,却和农家小院差不多。
开门后没有影壁遮挡,三间瓦顶正房,两间木椽厢房直入眼底。
院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地面也脏兮兮的,落了一层灰,像是已许久没有打扫过,只有些木块酒坛,随意凌乱地堆放在墙角。
不过,在院子的西南角,有一棵碗口粗的桃树。
那桃树很高,枝叶还是绿油油的,焕发着与京都冬日完全不同的勃勃生机。
桃树底下,有一个四条腿的榆木方凳,那方凳虽有些年头了,凳面粗朴的树木纹路却清晰可见。
方桃记得,表哥对她说过,榆木的凳子可结实了,只要没有虫蛀,经常在阴凉处晾晒,几十年都不会坏掉。
方桃撒开大灰的缰绳,小跑着过去抱起那只木凳。
榆木方凳的背面,刻着“方桃”两个小字。
方桃的眼神惊喜地一亮,嘴角咧开笑了起来。
没有弄错,这确定无疑是表哥的家,只是不知为何姑母并没在家中。
方桃把大灰牵到院里,卸下驴背上的行囊,然后坐在院里的桃树底下,耐心地等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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