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每日斜
静言一默,柔声道:“噬尘长老博读经书,是在下比不了的。”
“不不不。”噬尘长老却反驳她:“静言殿主演技精湛,倒是贫僧比不过的了。不如单论一件事,静言,就在不久前,青州陆府庆功宴上,杜崇明是如何暴露的?”
静言心中一沉,面上平静如水:“静言自从来到珠古寺,就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庙堂的事,对于现在的静言来说,实在是遥远的很。噬尘长老的问题,在下恐怕答不出来。”
噬尘长老一针见血:“你是答不出,不敢答,不愿答?”
静言回曰:“自然是答不出。噬尘长老若不信,便可以随意质问静言,静言一直问心无愧,从不惧于这些。”
“我只问了你一个问题,你为何回答这么多?”
静言唇角微扬:“无他,不过是静言希望噬尘长老能相信我的话。”
“好,好得很。可谓女子风骨。”噬尘长老面如铁色,声调也不自觉地降低了一些,“既然静言殿主都自己提出来了,那贫僧便问,你当真放下这些深仇大恨?”
“回头是岸。”静言道,“多谢噬尘长老的指教,我已脱干净所一切不需要的缥缈之物,我已回头是岸。”
噬尘长老咬紧牙关,冷道:“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我乃珠古寺静言殿主。”
噬尘长老不再看她,他侧过身,两腮的胡须不可察觉的颤抖着,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你都懂得。”
静言笑得更深,她擡起头,缓缓站起身,目光变得坚毅,直视噬尘长老,展露一个自信的微笑,开口道:“我乃礡国静言公主——江筠君。”
一片树叶划过。伴随着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每当她以公主的身份示人的时候,她就该是这样,不论穿着,不论财富。公主是不应当低头的。五年前她来到这里时,就曾这样告诫过自己。
小尊时站在门口,手中掉落的是新摘的甜果子,他惊恐地睁大眼睛,双手不受控制的捂住嘴巴,喉咙里发着“呜呜”的声音。
他本是来给静言殿主和噬尘长老送果子的……
门外的声响门内的两人都听到了,并且听的一清二楚,但在这个时候,却都不约而同的选择视而不见。
风声轻启,吹进明净的堂院。
噬尘长老嘶哑着开口:“你从来都没忘记。”
“不。”静言殿主软下声音,她又再次跪下来,“这只是一个过去,静言早已重新开始,这个身份静言忘不了,也回不去,并且静言再也不想回去了。”
噬尘长老又望向她。无力笑道:“我人老了,再也不能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做对,晚年之求一个安稳。但是这里是我生活了一辈子的国家,我曾发过誓,只要我还活着一天,这国就不能受到任何入侵。不管恢复出什么代价。静言殿主,你心中的恨、不甘、愤怒,这些贫僧那能不知道呢,若是换成我,我又会怎么做。”
“静言从没有过恨。”
噬尘长老却自顾自说:“但是啊,老夫一天在,宁朝就一天不能有事,你有过如何的过去也好,礡国也罢。静言殿主,老夫深知自己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可在我真正入土之前,你是我这辈子的敌人,我就用不得一天,敌人在我面前蹦跶。”
静言把头埋得更低:“噬尘长老寿比南山,说不得这么不吉利的话。再者,静言根本不是噬尘长老所言,如今我不过珠古寺殿主,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噬尘长老又是一笑,叹道:“原以为我说出真话,你就也能真心相待,却还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放下戒备。”
江筠君微笑,她又徐徐站起身,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她一步一步走进噬尘长老,柔声道:“噬尘长老的心愿静言清楚,我这里有一个好法子,不知噬尘长老可否愿意听?”
噬尘长老美眉眼突然放松下来,不在意地笑道:“静言且大胆的说。”
“那好。”江筠君依旧笑得很甜,眼底却再也没了温度,“礼为先,噬尘长老不说,筠君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噬尘长老冷眼看着他走进,却是丝毫不怕,苍老的脸上豁达一叹,开口道:“你让我说,我便说。那边来说说你来到珠古寺的那一天。中原女子从不习武,贫僧想问,江姑娘又是哪里来的一身好武艺?”
当时将近冬日,天气已显出点凉意,天下更是悲凉,王百忠在城头狂妄的笑着,疯狂的祝贺自己终于有一天为全家报了仇。而在残破不堪的皇宫得某一个角落,一家简陋的马车吭哧吭哧停在门口。
小厮唤道:“前太子妃,请往这边走。”
一名不知姓名的小厮就可这样骄傲,江筠君冷笑着,面上却平静如水,她坐上颠簸的马车,车里连个像样的设施都没有,她却面不改色,端庄的如同一座雕像一般。
若是江南女子,恐怕这个时候早已上吐下泻,能像江筠君一样的,着实少见,小厮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这种行为大是不敬,但江筠君却将憋屈硬生生忍下来,板着面孔,看着正在缓慢倒退的街道。可能也算不上街道,只是一处杂乱的路而已,江筠君目光淡淡,心底生处些不一样的情感。
她牢记自己的目的,公主是不能低头的,不管沦落到什么地步,都不能。她永远记得父皇送她来和亲之前告诉她的事。
她不能放弃,就算她现在已经被废。
“我当时想,真是一个好清秀的女子,怎么会来珠古寺这种地方。”噬尘长老绝望的想着,“但是我后来都明白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为什么会来宁朝。”
江筠君温柔的抚上噬尘长老的命脉,来回轻轻的摩擦:“我做不到万无一失,百密总有一疏。”
江筠君灌入灵力,噬尘长老年事已高,已经感到丝丝疼痛,但依然在坚持:“没错,当我看到来自礡国的指法出现在我徒弟的命脉上时。”
“哦?是么,还真是太巧了。”江筠君怪笑道,“看来呢个小弟子死的不太好看。”
噬尘长老的嘴角挂出鲜红血液,“我不该留你,为何当初我选择留你一条活路,让你去祸害更多的人?”
“噬尘长老,这不是祸害。”江筠君极致温婉,笑的如同天使一般,她一字一顿道,“这叫报复。”
噬尘长老笑了一声:“你在透过我,报复谁?”
江筠君沉默不语,手上力道加重,只需要一瞬,珠古寺德高位重,心地善良的噬尘长老就会再也眨不动眼睛。
噬尘长老的胡须剧烈颤抖,他悲痛的奋力开口:“贫僧死不瞑目!”
江筠君看着逐渐失去呼吸的老人,道:“怎么会是死不瞑目呢,照长老的意思,您的心愿应当已经完成了。”
尊时背靠着门外,双腿发软,简直站不住脚,他听见所有声音,所有他不该听见的他都听见了。
他听见噬尘长老怀着悲凉的垂死声,他听见自己信任的静言殿主可人甜美的话语声,他听见来自礡国的静言公主美丽又危险的嗓音,他听见喘息声越来越小,这是一代长老永远的离开。
朦胧中他看见,那个可能是自己害死的小弟子朝他最后的一笑,好像是在对他说:“我不怪你。”
怎么会不怪呢?尊时倾倒在地上,震惊的似乎不能呼吸,他闭上双眼,身旁的果子洒落一地。动听悦耳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不是梦中,尊时猛地睁开眼睛,极致放大的面容出现在面前。
“小尊时。”江筠君温和道,“你在这里都在干些什么?”
尊时不住的往后退,口中喃喃道:“你别过来,你走开!你个杀人不见血的恶魔,给我滚开!”
“尊时,你都忘了静言殿主对你说过的话了吗?”江筠君接着道,“尊时尊时,要早到,也不能太早,要来,就要和主人家提前说好,突如其来又是什么意思。这样是不礼貌的哦。”他便说还边伸出覆着薄茧的手,抚摸上尊时细嫩的额头。
“你别碰我!我要,我要叫人了!”尊时泪眼迷蒙,硕大的雨点再也停不住,嘴中含糊不清道。
“可爱的尊时都去哪里了呢?现在的尊时我可一点也不喜欢。”
“你走开,你走开……”
江筠君看着眼前这个无助的孩子,忽的眯眼道:“尊时,有人宠的宝宝不止你一个,你说,那个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母亲在难产时离开,在战乱里失踪的襁褓婴儿相比,你是不是已经很幸运了呢?”
尊时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我噬尘爷爷,我要噬尘爷爷,你快走,快走啊。”
江筠君叹道:“对不起。”
然后尊时闭上眼睛,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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