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变古今
陈栖忆本来背对着他,听他一说,嘴角微勾,眼里却没有温度。他也没有转过身,只是徐徐举起双手,作悲伤状:“是的,我输了。”挺拔的背影就是在阴冷的天气下依然光芒万丈,丝毫看不出一点颓废的样子。
刀疤脸一愣,没想到他有这么好说话,连身边的黑鸦似乎都呆滞了一瞬。尚未反应过来,只听陈栖忆又道:“陛下不肯相信臣,臣认。陛下派人来追捕臣,臣也认。为陛下而死,臣无怨无悔。只是想告诉陛下,天下是你的,你想谁死,谁就能死,你想谁活,谁就能活,所有生命都由陛下来定夺。”
阳光似乎透出来一点。
刀疤脸短暂的诧异之后,心中狂喜,自诩不已,想着这国师大人也没这么难搞,大手一挥,高声扬道:“把人带走!”
左右黑色影卫服的人鱼贯而入,不容反抗地给他戴上手铐,而中间那人,仍如万众瞩目一般,没有丝毫反抗,眉眼淡定如从前,似乎看不出情绪。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淡淡瞟了一眼竹林的方向,眉头轻扬,随后就是绝望的黑暗。
“齐忆!”
他猛地睁开眼,惊恐地四处张望,只见周围天地浑浊,简直像盘古未出生一般,昏昏沉沉,辩不了方向,辨不了是非,唯独那个声音清晰得很。
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一片浑浊之间,他沿黑色的路奔跑,寻找着那个声音。
随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来到一片池边,一片黑色的池,池水是黑的,一丝光波也没有,平静地照不出人的影子。
可是那个他想念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他探过身,深深凝望的黑色的池水,却找不到自己的倒影,心中闪过一丝落寞,却听闯入了不一样的东西。
一只纯白的鸽子。
全身上下的羽翎白得耀眼,白得发光,在一片死寂的黑色中尤为突出。陈栖忆惊讶地转过身,却见这只白鸽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自己看。
他一愣,觉得莫名亲切,便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但白鸽径直越过他,不对,应是径直越过他的身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白鸽从自己半透明的身体穿过,突然回头,妄图抓住白鸽的尾巴,最终白鸽掉落一根洁白的羽毛,闪烁着镀金的点点光芒,飘飘然落在黑色的地上。
它所到之处,所触之处,顿时晕染开来一片纯粹的白,顺着形状纹路慢慢延伸,最终,暗淡地大地变成那羽毛一样的颜色。
他脑中有了一点音符。
习惯性地看向池水,池水却还是黑色。那白鸽似乎有什么发现,谨慎地回头,没看见人后,才坦然地收起翅膀,很是放心地落在池水当中。
一时间,整个天地都明亮起来。
似乎是雨后初雪照进这个空间,不由得心旷神怡,像是被阳春抱了个满怀。
这里不再是单纯的白与黑,而是变为大自然的颜色,水波轻轻荡着,池边晶莹的雪白,摧残如星珠点缀着苍穹的倒影。
池边娉婷生长出一枝翠竹。他来得轻快,清风寒雪,轻逸若仙,似是有位谪仙人踏雪而来、乘风而去。轻笑几声,私语几时。
竹是遁世的隐者,红尘的雅客,清风弄影,明月留步,不作闺阁的幽叹,也不做萧疏的颓然。当你远离,它依旧生长在苔藓阑珊的池水边,当你走近,它又消失在如流的人群中。
陈栖忆朦胧着眼睛,温柔如水的目光注视着池水当中那只高傲皎洁的白鸽,他高昂着头,不曾看过别人一点,它专注于自身的魅力,散发着动人的气质。
他痴迷地走进池边,修长的手缓缓伸出,池面倒映着他憔悴的面容,他的手穿过一切阻碍,碰向那月清风冷的池水。
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宁静只是一瞬,白鸽振翅而起!
池水大震,引起无数波澜。黑色顺势而上,刹那间笼罩着所有魅力的幻想,陈栖忆不可遏制地悲叫出声,心中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打击,一时间分崩离析。
白鸽同样惊恐,在高空中盘旋,羽毛纷纷落下,还没落地就被无尽的黑色吞噬,烟消云散,转瞬即逝。
世界又变回了黑色,仿佛刚才的美好只是惊鸿一瞬。
就如梦境破碎。
陈栖忆望着漆黑而平静的池水,不知不觉间,脸上冰凉一片。
这可能不叫哭,只是止不住,任眼泪匆匆落下,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
我是这片池吗?他想。
世上最令人心痛的,莫过于破镜难圆,覆水难收,到头来回头看,纵然心中有多少不舍,有多少怨恨,也只能长叹一声,拂袖。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
且说这边池念森被恶镰派的人捆住,还没意识到珠古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百般焦急,却也拗不过这些人,实在脱不出身。
他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恶镰派居心叵测,蓄谋已久,而且不是一天两天,那他拖延时间,就是给上面的人还有多少活路!更何况何良修也是个脑袋聪明的,比那些五大三粗的人更不好搞。
他暗自寻思着,想到何良修明明在当时可以杀他,却假意喂给他的是郁金水香,这药还在腹中,但药性已经快过去。
他也许不想害我。
池念森警觉得看向何良修,那人漠然地回看他,视线交错之时,两人竟然都是微微一愣。
虽说他刚才刺杀了很多人,但场中还有不少幸存者,他们被池念森的气场震住,暂时不敢轻举妄动,握着刀恶狠狠地盯着他。其中为首之人开口喊:“池念森,你无辜杀死皇室中人,包庇贼人,反目成仇,可是是犯了什么罪!”
池念森冷道:“听不懂。”
那人若是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那也实在愚钝。只可惜却还是打死不认,坚决道:“你休想模棱两可,蒙混过关。你今日所干之事,陛下都会一字不差地听到!”
池念森简直要被气笑,却换了种方式,破罐子破摔道:“没错,我是包庇贼人,十恶不赦,罪当万死!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掣肘我?”他毫不犹豫地嗤笑出声,又道:“狗胆包天,有了王百忠的事情还不肯罢休。陛下万寿无疆,不屑于尔等小人计较,但不代表就什么也不知道!国师大人一人担起大任,如此几年就为解决羯族遗祸,确是没想到还有江筠君这一等大人物在。”
他知道自己说得多了,画蛇添足的话他本不该说。可心中却是不想停止,他就是想说,想告诉所有人,陈栖忆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就是想,想为他争一份功名,争一份无悔!刚黯淡下去的双眼又浮起血丝,他阴沉地看向伫立在一旁的何良修,“况乃真正的逆贼近在眼前。可怜天下人都被蒙在鼓中。却说是国师的错。”
他华丽的衣襟上也染了点红,在萧疏的竹林间鼓鼓飘荡,却没破坏这份动容的氛围。何良修深蓝瞳眸微微颤抖,终是撇开了目光,僵硬地侧了侧身。
他没将池念森置于死地与其说是一时心软,不如说是不想破碎以前无畏的自己。如今他武功超群,却是越来越胆小畏死,可眼前人,就如当年的自己一样,明明一无所有,明明他一碰就会丧命,可依然无所畏惧,还是拼死保护内心的一点信念,牢牢而从未动摇。垂眸看自己,似是光鲜亮丽,依然卑微肮脏。
一点酸楚在心里弥漫开来。可是他想变成这样子的么,他一开始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吗,是谁将他逼上去的,又是谁把他变成如今的摸样的?
往事如云烟,不记得了。
池念森忽然一笑,难为他现在才明白,场上除了他其实只有一人,那人身着上好丝绸,放光道袍,却仍然掩盖不了骨子里的畏惧。越想越有意思,池念森突然安静了,目光柔和如水,眼底冰冷无泪,缄默着等待着。
何良修紧紧攥住拳,掌心顿时溢出一道血痕,透过手指顺流而下,只是摘下了面具,却让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在那人的视线下,自己就如同剥光了衣服的小孩,从头到尾,哪一处,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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