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燕芸看着曹服飞一般蹿进门, 忽然有些后悔做了提醒。就该等着游哥回来,被好好训上一顿,看还敢不敢懈怠功课了。
不过这个想法也就是一瞬, 然后便转身进了灶房中, 将早已准备好的午饭给送了过去。
如果她所料不错,曹服今日都不会出屋了。
然后继续回到院中开始自己的清理大业。这是游哥亲自抄下来的经书, 宝贝得不行。
最近因为建房给堆到了墙角, 积了不少灰。要是回来时见到还是如今这幅模样,想来必然又是嘴上不说, 一个人默默在那擦。
对文人来说, 擦自己的书简,其实也是一个知识再复习的过程。燕芸算不上知识再复习, 只是因为这活计太精细,眼睛不可避免地会落在墨字上。
而已经被秦游教导着学了不少字的燕芸, 心神逐渐被一册书简上的内容吸引。
秦游有着前世的习惯,所以抄写的诗文都是标注了标点符号的, 在阅读学习的过程中, 还会用稍小的一号字在旁边写上相应译文。
因此以燕芸并不深厚的知识储备,也能看懂。
这是《诗经》王风中的一首诗,名曰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 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 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 茍无饥渴!
译文是秦游用雄黄制成的黄墨写的。因为字数太多,显得有些潦草,燕芸费了不少劲才连蒙带猜地给看完全。
丈夫服役去远方,服役长短难估量,什么时候才回到家呢?鸡已经进了窝,太阳也向西边落,牛羊成群下山坡。丈夫服役在远方,让我怎么能不思念他呢?
丈夫服役去远方,每天都在痛恨时间过得太慢了,什么时候才能又相会?鸡纷纷上了架,太阳渐渐也西下,牛羊下坡回到家。丈夫服役在远方,但愿不会饿肚肠!
这完全就是在写她嘛……
哪怕有舅家帮忙传信,从未失了消息,那个负责传信的小伙计也拍着胸脯保证游哥一切都好。但她还是整日整夜的揪心,害怕游哥一个人在外头吃不饱穿不暖。
燕芸捏着手中的竹简,脸上逐渐浮现几丝绯红。
她是听游哥说过的,诗经都是可以唱出来的。可她要是问游哥这首诗怎么唱,会不会太不矜持了……
*
翌日,曹服一丝不茍地结束了授课,从灶房里拿了两个开花馒头就和昨日一样要往屋里钻。
不过今日却未能成行,在半途被燕芸拦了下来。
她看到了燕芸手中提着的熏肉和面袋,脸色一下耷拉下来,极为罕见地什么话都不说,就想要绕过燕芸回屋。
“阿服,站着。”
燕芸用四个字将曹服给钉在了原地。
曹服双眼通红,胸膛不住起伏,扭过头不去看燕芸,嘴中发狠道:“我不去!”
时下风俗,外嫁的女子须得在十月前后回娘家探望一趟,奉给父母的赡养钱物,现在已经差不多到时候了。
曹服虽没有出嫁,但已然入了秦家户头,实际上和出嫁差不多,按风俗也是要去送的。
但曹服不愿意回去,因为那里充斥着极度糟糕的记忆。
看着眼前倔强的小孩,燕芸强自按捺住了叹气的冲动,用指腹轻轻挂去了她脸上的眼泪:“到底还有十月怀胎的生恩在,你的名声也要紧。”
曹服很想说自己不想要什么名声,但生恩两个字将她说动了。那个女人,虽然从来没护着她,对她挨打挨骂置若罔闻,只会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生怕被波及。但只要自己能有一口吃食,就会分给她半口。
而且自己能来到家里,也是她托刘媪带了话。
没有了自己做那个最好欺负的,哪怕已经隔三差五的送钱过去,想来也不会少挨几顿打吧。
明明自己当面告诉过她,只要她愿意,自己就去求阿兄,让她与那团脏水沟里的淤泥和离,由自己赚钱奉养她。
可她一听就浑身发抖,仿佛见到了世界上最凶猛的野兽,只会捂着耳朵缩成一团,念叨着什么“哪有女人和离的”、“和离了会活不下去”之类的话,令人心烦意乱。
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难不成非要被打死才能醒悟?哪里有半点坚韧可言。
阿姊为她备下的这份礼,够那个畜生饱饱吃上三日。根据她对那个畜生的了解,在能够吃饱的三日内,不会乱发兽性。
曹服默默接过燕芸手中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燕芸看着曹服的背影,无奈地捏了捏眉心。这个犟女子,还得是游哥回来板性子。
*
没等太阳升到头顶,曹服就到了苗亭东阳里外,十分礼貌地给让她搭顺风牛车的老者道谢。
她而今在东乡也算是名人熟脸,老者笑着受了她的礼,抖着缰绳道:“小老儿还要谢曹医士肯搭我的车,让我家的车都沾了草药气嘞。”
然后目光又在曹服拎着的东西上定了定,继续说道:“曹医士是回来看爹娘的吧。那还是快些去吧,等会风就要大了。”
曹服还是规规矩矩的说道:“那服就此别过,祝老丈此行一路顺风。”
当她决心回来之时,就下意识的遵循了兄姊的教诲,要不不做,要不就把事做透。
特意搭了顺风车,将礼物大大方方露在外头,好成全自己的孝顺名声。
明明是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的道路,大半年下来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因为那两个人的缘故,曹服素来出诊都是避着这个地方的。可真的到了这里,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却开始反复攻击起她,明明身在此处的时候感觉不到半点欢乐。
如今回来却能清楚的想起摘了哪家李子,被好斗的公鸡撵得满里跑,不知道为什么就和同龄的男孩子打起了架。
而今是农闲时期,曹服刚一进里就受到了正在倚门编草绳,互相闲话妇人们的注目礼。
仅仅用了瞬间功夫,她们就做好了眼神交流,围住了从前毫不在乎的曹服,“热情洋溢”地打起了招呼:“哎呀,是阿服回来看爹娘了呀。瞧瞧这块上好的肉,果然是有出息了。”
曹服神色淡淡的,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表现的十分平静。
但这出热闹的欢迎大戏显然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不过半刻钟,这些人话题就从她带来的物品值多少钱,转为了那只畜生最近似乎不在屋中,该去哪里找寻。
最终还是听到消息的刘媪过来给她解了围:“你阿母前些时日被他打伤了,下不来床,没办法做绣活换钱给他买酒吃,所以这几日都在家中,你要去的话就赶紧去吧。”
她是知道曹服心中忌讳的,全程用了他来指代。
“多谢刘媪指点。”在讲规矩,让人挑不出错处和小辫子这方面,她可是得了秦游真传的,不出意外地又引来一片难怪能当夫子的赞叹。
刘媪爱怜地看着她,言语关切:“去吧去吧。早些去,早些回。”
曹服是她看着长大的,知道这个孩子过得不容易,十分贴心地拦住了想要继续围上去看热闹的诸人。
曹服很快见到了自己记忆中那扇一直处在崩溃边缘的木门。
好消息:木门没有再处于崩溃的边缘。
坏消息:半扇门不见了,剩余的那半扇也是直愣愣靠在门框上,看着稍大的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模样。
虽说乡间有白日有人在家,便将院门、屋门大敞的习惯在。但有门选择开着,和没门被迫张着是两个概念。
曹服垂头,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也是,她还在期待着什么呢?有那个畜生在,什么都留不下来才是正常的。
她踏上台阶,擡手想扣动门环发出声响,提醒屋内的人。但这一下也落到了空处,打眼一瞧,好么,连门环都没了。
不用问,唯一能称之为铁器的东西已经被卖了换酒喝。
连绵不绝的钝痛已经使曹服麻木,没有丝毫犹豫地反手,改拉为扣,然后不等屋中人应声,便大步走了进去。
于是完美依照她的设想,正正好在途中遇到。
见到这个面容灰败,头发斑白,还有一些地方露出了鲜红的头皮,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岁,貌若老妪的妇人,曹服自以为足够冷硬的心肠还是不可避免软了一下。
这个女人,还是曾经将她抱在怀中唱过歌的,而现在自己已经能够毫不费力地俯视她了。
只该说的话她都已经说过了,不自助者,天也难帮。
阿姊教导得极对,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所以她抿着唇,将手上拎着的东西往来人手中一挂,就要转身离去。
不意想来怯弱的妇人却在稍稍犹豫后,用枯瘦如鸡爪的手猛地抓住了曹服。
曹服视线下移,落在那双抓着自己的手上。
妇人仿佛触到了燃烧的炭块,忙不叠的松开手,然后又羡慕地摸了摸曹服身上针脚细密,布料厚实的新衣服,喃喃道:“没骗我,没骗我,果然是户好人家。”
衣食住行比现钱更能看出生活境况如何。
曹服抿着的嘴松了,用着尽量不将自己关切流露出的语气说道:“旬日前我才托人送了钱给你,是没有收到吗?”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送钱的是冯恒找的苗亭轻侠,他们绝不会为了这些钱损了名声。
她就是纯粹的在没话找话。
妇人连忙摇头,看向她的眼神中多了许多感激,但旋即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低下了头,一看就知道是钱被抢走了。
“那是还有什么事吗?”
“织,织机坏了,想着你能……”
曹服犹豫半晌,还是举步走向那间充满了噩梦的屋子。
那畜生不治生产,家中但凡能卖了换钱的东西都被卖了个干净。之所以没卖那辆织机,是因为织机承载着一家的生计,没了织机,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而且,那台织机也太破旧了。
自打曹服记事起,就是咿呀作响,直到长到六岁,随着同龄孩子到里长家中去拜年要压胜钱时,才知道这世上的织机原来是不会那么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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