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火势越烧越旺, 似要将天幕给烧个窟窿。
胡品看着蓬勃跳动,极具生命力的火焰,一颗心却愈发向下沉, 仿佛被埋入了冬日厚厚的积雪中。
羌人的营寨一定是出问题了, 否则以他上次见到的井然有序,必不会燃起如此大的火。
而羌人的营寨出问题, 不仅意味着他所期盼的功劳落空, 反而自身有巨大的暴露风险。
就他帮陈卫做过的那些事情,哪怕只抖落出个十分之一, 也足够给被给杀上三次的了。
但, 还有机会。
寨中的人死了不要紧,只需要包括秦游在内的人死得够干净, 他就还能挣一个来搜寻秦游的途中,适逢羌贼内乱, 他推波助澜了一把,致使羌贼尽数覆灭的大功劳。
这个功劳比他原先预估的还要大得多, 所以他的身体在经过长途跋涉后非但不感疲惫, 反而兴奋得微微颤栗。
但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奉命带胡品上山的那个羌贼,与胡品的心腹显然与胡品想的不一样。
那个羌贼显然是没想到自己只是下山一趟,营寨就变成了如此模样,从最初誓要把罪魁祸首给大卸八块的愤怒, 逐渐转为惊疑不定,到此时已经全部变成恐惧了。
山寨的人手有限, 被心怀不轨的人觑准空子点上一把火, 杀上两个人是很有可能的。但在他上山这段时间,火势越烧越大, 丝毫不见减弱,而且道旁两侧的诸多岗哨也空空如也,毫无应答。
而且温暖的风送来了一股奇异的肉香……
汉地的人辨别不出来,他却是无碍的。
那时人|肉经过炙烤后才能散发出的香气!
他幼年时的开胆试,就包含着吃汉人|肉这一项。不过因为后来因为部族中汉人奴隶越来越多,吃汉人|肉这一举动会大大激怒彼等,令彼等的反抗行为增加,才取消了这一行为。
寨中青壮就有一百八十余人,加上老甸等在伙房打杂的,两百人总是有的。
在成固县内,应该没有力量能如此迅捷地把山寨给绞杀。
但他旋即想起了一件事,回寨沿途见到了不少打着搜寻秦游名号的县兵……
莫非,莫非县兵早就摸上山了?
此念一出,他顿觉双腿发软,浑身气力被抽取一空。只感这漫天的火焰都化为了实质的网,正等着他这条漏网之鱼。
小四说得没错,羌人最是欺软怕硬,有便宜可占时无需任何人催促,命都可以不要,显得极为勇猛凶残。可一旦遭遇挫折,若是背后没有够分量的上级压着,跑路的念头就会自然而然的生出。
这个羌人此时也不例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就对胡品说道:“胡君,在下已经将你送到地方了,还要去复命,就不打搅两位。”
话是这么说,但他身体所冲着的方向分明是侧方的,一见便知毫无去寨中的打算。
胡品听过之后,脸上毫无异色,冲着那羌贼拱拱手,用一如既往的温煦语气说道:“有劳,君请自便。”
羌贼心中一喜。伏牛山山脉绵延数百里,料县兵也不知晓寨中具体人数。他只消往这山林中一蹿,便是如鸟翔天,如鱼入海,从此再不受羁绊了。
说不得还能似三当家一般,做汉人家的女婿。至不济也可以去投奔本地的羌人聚落。至于陇西祖地,谁爱回去就回去吧。
这些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族中贩盐贩铁,可分润到手上的好处微乎其微。若鸣不平,得到的回复便是身在汉地,生活过得比在祖地的人要好数倍,不要不知足。
呸,不要当他不知道,贩货的大头,全都进了那些族老的腰包中。只山寨中,除却三当家心高不理庶务外,自校尉到其下的队正,个个都在其中抽了一手。
呸,不就是低买高卖吗?当谁不会是的。他也知晓往陇西贩货的路线与接头人,必要攒下一份大大的家业下来。
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幻想,这羌贼的下山脚程甚快,轻疾迅捷,真个如飞一般。
只可惜他的脚步没能快过胡品的刀。
两人身形交错之时,胡品猛地抽刀,刀刃轻而易举划破了其人肚腹,肠子哗啦啦流了出来。
“你……”那羌贼被剧痛所袭,擡眼望向胡品,眼中充满了不可置信,实不知胡品为什么会对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动手。
但不妨碍他下意识就要去拔腰间的刀进行反击。
可为时已晚。胡品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容,持刀的手再度往前递,顺着已经破开的创口往内,把流出的肠子给搅了个稀碎。
胡品扶住那个羌贼的肩,两人好似亲兄弟一般拥抱着。说出的话却宛如恶魔低语:“你看,我都谢谢你了。我们汉人最注重礼尚往来。我也不多要,只需足下借这条性命给我一用。”
很快,那个羌贼发家致富的梦想就随着性命一齐消散。
胡品嫌弃地在其人的衣上胡乱蹭去了手上的鲜血,回刀入鞘,借火光辨别了一下方向,施施然朝着一处走去。
行半晌,他停住了脚步,不满地冲着呆愣在原地的心腹说道:“怎么,你也不想走了?”
他那心腹虽比跟随着他的其余轻侠多知晓一些事情,知道胡品绝非面上表现出来地这么和气温煦,但也从未见过胡品行如此雷霆手段。
本能告诉他应该离胡品这个危险份子越远越好,但意识却不允许他这么做,否则他很可能会变成胡品又一个刀下亡魂。
他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一下,借助痛苦,令自己的齿关停止打颤,强自镇静道:“来了来了。”
胡品也是清楚知道自己这番举动把心腹亲信给吓到了的,这个家伙虽不甚聪明,但会努力揣摩他的心意,对他也算忠心。如果没到必须时刻,他也是不太愿意放弃的。
因而在人赶上来之后就赶紧封官许愿:“他要是下山遇到了搜寻的县兵,会很麻烦。而且,若想要这桩功劳落到咱们头上,他必不能活。”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那心腹追求功名利禄的渴望与胡品一般无二,闻言眸中光芒大盛,急切问道:“什么功劳?”
先时说好的是借着羌人的手捡便宜,现在这些羌人都没了个七七八八,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功劳?
胡品此时却没了心思与这个蠢货解释,若非他料敌从宽,想着还需一个挡刀的,根本就不会说这些。
所以只把饼画得更圆了些:“这是一桩大好处,翌日我若能去县中为吏,亭长的位置就交给你坐。”
亭长的位置是由县中任命,但胡品这位置本来就来得蹊跷,是个直接空降的,所以此时放此豪言,心腹也不觉有异,只连连点头,殷勤更加三分。
*
有人欢喜便有人愁。
红眼男子透过小屋中唯一一扇窗,看到目之所及处尽皆是扑腾翻滚的火焰,咔哒一声,直接将手中的木碗掰成了两半截。
一碗满满当当的羊羹,自然尽数喂给了地板。
红眼男子丝毫不在意一碗珍贵非常的羊羹被洒了,而是露出一个似悲怆,似自嘲,还似释然的笑容,对正在往自己碗中夹菜的去漆娘语气十分复杂地说道:“这就是你要来请我吃饭的原因吗? ”
火势燃得如此盛烈,呛人的烟气顺着大张的窗户疯狂往里灌,漆娘根本没有不知道的可能性。
她闻言也将视线投向窗外,不过像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十分淡然地说道:“早该如此。少此一处,人间多许多清净安乐。”
“漆娘,你还是在怪我。”
“我早说过,不许你这么叫我!”一向温柔似水的漆娘忽然尖厉的高喝起来,仿佛一只炸毛的鸟,浑身的尖刺都全力往外舒张。
红眼男子从不曾低下的头颅此时颓然落下,语气十分委屈:“你知道的,那并非我本意。”
漆娘却毫无怜弱之心,言辞如刀:“可我阿父阿母丧了命,家中制好的漆器充入了公库之中,你至今没有告诉我到底是何人做下此事。
“好,你可以说这不是你本意,亲亲相隐,我也能够理解。只我不愿上山,你又是如何做的!”
红眼男子的头更低了些,但还是闷闷地反驳道:“我那是为了你好,只留你一人在山林中,太不安全。”
宁可舍弃安定秩序。躲到深山密林中的人,又哪有什么良善之辈。从前因为漆娘父亲的性格有些老实软和,都被欺负得不行,直到他到后狠狠地教训了几个敢呲牙的境况才好些。
而在失了顶门立户的男子,一个孤女必然会被连肉带骨头的给吃了的。
漆娘闻言笑了,但丝毫不让地把话给顶了回来:“好啊,那我今日也为你好一次。”
红眼男子身上陡然爆发出滔天的戾气来:“你配合外人,把我的族人都杀了,却说是为我好!”
漆娘将下唇咬得发白,倔强说道:“一群不知礼义廉耻,以残杀无辜之人为乐趣的畜生们,也配称为人吗!”
屋内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几要掀翻屋顶,小三和小六一直悬着一颗心在屋外偷听,闻此哪里还按捺得住,手拉着手,踉踉跄跄就要往里冲。
哪怕是为阿姐拦上一拦也好啊。
“不关你们的事,别进来!”
“给我站那!”
但两人的反应居然在此时达成了高度一致。
相比起漆娘的只能喝令,红眼男子的反应就直接得多,哐当一声放下了门栓。
门内门外,瞬间被隔离成了两个世界。
红眼男子的目光下落,看到属于自己的盘中,已经被满满当当的菜蔬给填满。
但此时那点漆娘终于肯见他的欢愉已经被浓重疲惫给取代。
漆娘并非是想见他,而是将他视做不稳定因素,以身为饵,好把他剔除在外。
相知莫过枕边人。
唯有漆娘才知晓,他对危险有一种不讲道理的预感。就像此时,只看着面前的菜蔬,他便能感觉到那犹如针刺的强烈恶意。
今日若他在席上,这些加了料的食物决计入不了肚腹中,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计划成功。
他坐下,十分烦躁地用筷拨弄着盘中的菜蔬:“我在你眼中,也是禽兽吗。”
句式是疑问句,但语气是确凿无疑的陈述句。
去读读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