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不必,不必再说了……”不等秦游把话说完,冯旗已经泣不成声,以头重重凿地。
他是秦游带着的孩子中最乖巧懂事的一个,对秦游的命令可谓是言听计从,信奉的是兄长的命令,不管能不能理解,先不打折扣地完成了再说。
因此对秦游的话也理解最深。他的小队也因为时常去帮着乡民们干活,如今已经得到了许多礼遇。他也坚信,自己将来若是落了难,这些乡民也会帮上他一把的。
在这个越来越乱的世道,这就是给自己,乃至于整个家族的一张护身符。
兄长的确是在收买人心,但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在为了所有人。
秦游并没有住口,而是继续说道:“他们用血汗供养了你们,你们不思回报,用腰间的刀剑,背上的弓矢保护他们就罢了。还成天想着自己身上这蝇头蜗角的名利,斗来斗去,都斗出来什么了!
“是想斗出来更多像你们一样的孩子,还是想斗着用别人的鲜血,染红你们腰间的印绶!
这前半句话是冲着傅盈他们这些斗山少年说的,后半句则是冲着冯旗这些世家子弟说的。
这话其实相当重了,但以这些少年与秦游的渊源,他们也担得起话。
傅盈同样把头凿在了地上,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死死用牙齿咬住了下唇,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所有的少年意气,所有的争强好胜,都湮没在秦游那句是想斗出来更多和你们一样的孩子吗那句话中。
和兄长相比,他们还是太狭隘了。
傅盈觉得,自己的今后的目标可以改一改了。那就是让着世间少一些因错误而诞生的孩子。
“咿呀。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了一院的凝重。
穿戴整齐的燕芸从屋中走了出来,小小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就走到诸人面前,率先弯腰伸手去扶了冯旗,口中嗔怪道:“又不听话,惹你们兄长生气了?”
冯旗满面羞惭地点点头,却不敢起来。
燕芸就看向秦游,道:“良人,他们还小呢,做错什么事你也教训过了。阿旗,你们现在都知错了吧。”
冯旗郑重道:“大兄所言振聋发聩,旗知错了。”
“盈知错。”
“贲,咳,贲也知错。”
“恒知错。”
“臯,知错!”
“征知错。”
所有的声音最后汇成一句话:“望兄长原宥我等,将来必不负期望。”
燕芸扯了扯秦游的衣袖:“良人你看,他们都知错了,就给一次机会吧。”
秦游甩袖大踏步离去,只扔下一句:“芸娘你就惯着他们吧!”
这就算是原谅了。
燕芸这才能把这些人膝上生出的根须给斩断,一个个给扶起来。
然后冲着院中另外一处叫道:“阿服,阿服快出来。”
话音未落,曹服就背着药箱,颠颠跑着来到了近前,给燕芸来了一个露出虎牙的讨好笑容:“阿姊,我来了。”
阿姊是从前家中只有她一个孩子时,她对燕芸的称呼。后来因为家中的孩子越来越多,曹服就随大流改了称呼。
现如今用上这个称呼,就是在讨饶了。
大庭广众的,燕芸也不好教训她,只得狠狠用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就躲懒吧。”
其实论起来,曹服才是最好的打圆场人选。毕竟她的身份是医者,刚才秦游下狠手揍人的时候,她就可以出面拦一栏。
曹服小小的吐了吐舌头,算是承认。
她也是有小私心的,两帮不省心的家伙,就该让兄长好好教训一顿,省得阿姊成天殚精竭虑的想着怎么把他们给捏合到一块去。
阿姊不累,她看着都累了。
果然,这下好了吧,兄长教训一顿全老实了。这一顿呲哒,少说能管个三年五载的。
而且她觉得自己也从兄长刚才的那番话学到了不少。兄长也真是的,只有发火的时候才会露出点真东西。
就是这个代价嘛,好像稍微有些重了。
不过反正没伤到阿恒,也没伤到伯宰兄长,那就随便吧。
待到曹服上前给薛臯和高贲诊脉,眼中才流出浓浓的惊诧。
兄长这到底是什么手法啊,乒乒乓乓好一顿揍,结果却是伤皮伤肉,不伤筋骨内脏。
也就是说这两个浑身精力无处发泄的家伙,只用躺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能继续活蹦乱跳了。
那厢点开自己系统面板的秦游,看着右上角又减少了八十的积分数,心疼得想抽冷气。
两个混蛋玩意,他攒点积分容易么,结果又用到这阑尾一样的地方了。
秦游气很不顺,不顺就要发泄。
所以趁着脚还没迈过门槛,秦游借着余劲下了最后一道绊子:“你们几个,有一个算一个,三天之内都给我交一份作业上来,就给我写自己这辈子到底想干什么,原因是什么!
“小七你在那探什么脑袋,你和你六姐也有份!”
“啊?!”岳云发出了哀嚎,旋即破罐破摔地把窗户全部拉开,可怜巴巴地望向燕芸,“阿姐……”
燕芸移开目光,不作回应。
家中教育,只能有一个声音。她能打圆场,却不能公然否定秦游的教育方针。
岳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愤怒的南笙一巴掌拍到脑门上,给掀了个倒仰。
没人愿意写功课,南笙也是一样。
都是这倒霉孩子给连累的。
秦游弄出的这一大摊子事,燕芸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收拾完,结果一进屋见到的是比家中那些少年更为郁闷的秦游。
盯着窗格都快把自己盯成斗鸡眼了。
燕芸这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得了,面前这个才难哄呢。一个更比九个强。
燕芸坐在了他身边,伸出手,慢慢地摸上他紧蹙的眉,轻笑道:“还愁呢?”
秦游咬牙切齿的,脸部肌肉都扭曲了:“这帮臭小子!一个看不到就要翻天!”
“都还小呢,不会就慢慢教嘛。你看今天不是挺听话的么,以后肯定都是你的左膀右臂。”
秦游盯着她,忽然来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咱两以后的孩子可不能这么淘,要不我得愁死。”
燕芸脸唰一下变得通红,两人过去从来不讨论这个话题的,但好奇心最终战胜了羞怯,她声若蚊蚋地问道:“那他如果真的淘气,也没那么有出息的话,游哥你会怎么办”
秦游认真想了想,道:“他可以不那么有出息,也可以淘气,但不能淘到让你生气,不然我指定一天打他八回。”
燕芸绞着手指,犹豫半晌才接话道:“八回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如果是今天这个烈度,八年一回她都悬心。
“哈哈哈。”秦游不知道是想到什么,自己把自己给逗乐了,拍着大腿直笑。
燕芸反正是弄不明白,但她弄不明白,问不清楚的事情多了,已经养成了不纠结的好习惯。
反正她家这位个乐够之后自己会找事情干的。
秦游情绪缓和之后也终于想起来自己原计划要干些什么事了。
他把南笙给提溜过来了。
南笙过来的时候满脸不高兴,见到秦游也没有好声气。
直到打开秦游给她那块绢布,眼睛才唰一下亮了起来,惊喜道:“这是,犁?新的犁!”
秦游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对 ,这是曲辕犁,只需要一头牛一个人就可以犁地。”
南笙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各种工具,见到新鲜的工具就像是老饕见到了美味佳肴。
尤其爱这种能极大提升生产力的变革性工具,那就是吃大席。
高炉那种还没有投入大规模生产,显现出效益的不算,就今年增加的那两个水车,少说省了一百三十号人的功夫。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房研究,然后试制出个样品进行试验了。
谁料秦游这回是直接下了命令:“小五,你估算一下,咱们现在手上的人手,从现在开始制作,一直到明年开春,能制出多少个这个新犁?能不能让全乡的农户都用上?”
这么说南笙反而不着急了,疑惑问道:“兄长您是在担忧明年春耕有变,想要多多开垦荒地吗?”
秦游点头道:“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来得比去年晚,乡上的力田也同我说,雪量也会少很多,明年应该会有旱灾。我想小五也和你说过了,蜀地那边正闹腾呢。
这世道越来越乱,不唯刀剑,咱们还得手中有粮,心中才能踏实些。
“参差,我知道你在这方面有逸才,所以全靠你了。明年开春,咱们能开垦出多少地就垦出多少地。
“甭管是怎么侍弄的,只要是种了,总能多个三五斗粮食。
“一事不烦二主,粮种筹集、肥料腐熟和修渠这一摊子事我也全交给你,院中财物任你自取。我再让方甲给你打下手,他乡中人头很熟,你有没有信心做好?”
南笙笑得很自信:“兄长,放心吧。我不会让世间再多出如我这般的孩子的。旁的都没问题,不过这修渠一事,我着实不太擅长。”
对此秦游也早有准备,笑道:“等着阿虎伤好些了,你让他带着你去县中的水曹丁逢家中,请他过来掌掌眼。”
南笙的眼睛更亮了些,就连还要写功课的事都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她早就听说那丁逢是个水利方面的高手,她跟着看看,说不定能学到其中很多窍门呢。
秦游如法炮制叫来了小五,同意了他借着过年的由头,去蜀地动乱的源头广汉郡探探风声请求,看看能不能开辟一条稳定茶路,同时也对蜀地的大乱斗中下点注。
至于代价么,秦游把自己手下统管庶务的张阿给舍出去了。原因是张阿看着更像个能抗事的成熟商人。
乱世将近,秦游仿佛一个即将进入冬眠期的动物,拼命给自己堆积脂肪,为自己增加分量,好熬过之后漫长而严寒的冬季。
不独是他,所有的有识之士都是如此。
时间很快进入十一月,初七那天夜晚,轮值的高贲缩在值宿的临时房舍中,手支向炭盆,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一副困倦到了极点的模样。
各队按天轮值,在天黑后每隔一个时辰巡视一遍乡亭,是秦游最新出的规定。
今天正好轮到高奔这个队,由高贲本人值守。
按照规定,值夜人在值夜期间是不能睡觉的。
但高贲白天巡了一天的渠,中途也没闲着,还下去挖了几镐。要知道这大冬天上了冻的土和石头也没什么差别,着实是把他累够呛。
他带出来的兵也心疼他,劝他道:“队长,你要是熬不住了,就先去炕上迷瞪一会儿吧,我们两个替您看着。”
“就是,这天气都快冷得能冻死老鼠了,哪里会有什么人来咱们这找不自在啊?”
“队长,您就放心睡吧。咱们东乡可是这远近闻名的太平地方。”
高奔使劲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让自己变得清醒了些,毫不犹豫拒绝道:“说好了是三班倒就是三班倒。哪怕我是队长,也不例外。
“三个人一班岗,是兄长定下来的规矩,你们可不要扯着我犯错误。
“我这要是偷懒被亲卫队那些人抓住了。我个人被兄长责骂一番不要紧,要是害得咱们队失去了评优胜的机会,过年捞不着假期,你们两个就等着被对其他人给活剥了吧。”
有假期诱惑在前,除了高贲之外的这两个人也是打起了十倍的精神。
没想到这一等,还就真等出事情了。
到了子时三刻这个约定好的交接班时间,高奔却只等来了两个人。
一问才知道原来半道上有个人说自己想去撒尿。结果这一撒尿,就撒了两刻钟。
他们这两个同行的人觉察到不对劲,循着脚印去追。
结果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风吹着雪花到处滚,很快就把沿途留下来的线索给吞没抚平了。
他们的直觉告诉他们,一定是出事了。
但仅仅两个人又不敢贸然扩大搜寻范围,生怕背后被人给敲了闷棍。
所以索性直接来了值房,找高贲这个直属上司拿主意。
高贲思索少顷,做出了决定:“阿真,阿强,阿蒙,你们三个立刻去别院,告诉兄长此时的情况。
“别忘了再问问兄长,能不能把薛臯那个小队给派出来帮忙,论夜战,咱们都比不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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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政权的底色,往往来源于其建立者。因为梁高祖本人极其厌□□同伐异,所以终梁一朝,党争极少。即便有,烈度因为极低。——恩格科·《梁,一个伟大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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