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打, 肯定是打不起来的。
毕竟这里可是县寺重地,随便碰到的一个陌生人,都是寻常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贵人。
再说在这里动手算什么意思?只要这手一动, 他们拼上性命才拿到手的剿除寇匪功劳, 立马就会变成居功自傲,不堪大用。
秦游目前都不能在这动手打人, 他们这些归于秦游麾下的人, 又怎么会随意造次,让人捏住把柄, 以此为跳板攻讦兄长。
所以小四的刀才刚刚被拨出鞘, 就被傅盈用不容置疑的力道快速地给摁了回去。
当然他们也没给这个出声挑衅的男人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常言道打狗欺主。以此类推,此人毫无顾忌的嘲讽薛臯等人, 其实就是在挑衅站在他们身后的秦游。
不然何至于他们忙忙碌碌一整晚,救下了大半个城固县。此人却半分不念着他们的好。
所以最大的可能性是这个人与兄长有嫌隙。
虽然不明白面前这只臭虫是什么时候咬上兄长的, 但半点不妨碍他们用仇视敌对的眼光恶狠狠的盯着此人。
那眼神怎么说呢?予人的感觉不只是祖宗十八代收到了亲切的问候,甚至是路过的狗都要被踹上一脚。
受到如此大的侮辱, 那人的脸飞速地胀红了起来, 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难看。
汉人重名节而轻生死,脾性刚烈,宁折不弯,所以经常有三公九卿, 甚至于侯爵在入狱之后因不愿受辱而选择自杀的。
所以那人十分顺理成章的做出了欲要拔出腰间配剑的姿势。
这下连冯恒都来了兴趣,小小挑了一下眉, 旋即以眼还眼, 同样用手按剑。
他心中的小算盘敲得飞起,打着只要能把此人激得抢先出手, 那他们就能来一出“合理合法”的自卫的主意。
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弟,冯旗哪里会猜不到弟弟心中在想什么,见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低低斥道:“胡闹。”
然后迈步出列,不卑不亢地负手说道:“吾常闻,人必先自爱,然后人爱之。辱人者,而人恒辱之。尊驾还是好自为之,莫要无事生非。”
冯旗这番话说得极重,成功让对面那人的脸色从深红变为了酱紫,显见得是被骂破防了。
情绪不断驱使着他想要拔出腰间的佩剑。
一群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罢了。
不过是今夜侥幸得了微末功劳,便如此张狂恣意,于县寺内大声谈笑,他身为堂堂的县尉,说两句还说不得了?
什么爱人辱人全都是胡说八道,果然什么样的人就带出什么样的兵,这些个少年都与秦游一样,貌恭而实傲,压根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身为成固县如今的县尉,他有义务戳穿秦游的假面,不能让这么一个虚伪小人堂而皇之地的行于世间,邀功得名。
凭什么秦游现在能得到县君召见,他却只能在这做一些无足轻重的打杂活计!
而且这堂里堂外廊上廊下,此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忙碌地为今夜的酣战做着扫尾,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他和这些个少年的冲突收入眼中。
他吃瘪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今后的面子该往哪搁?
为了今后的名声着想,他现在必须得拔剑。哪怕是胜不了,但总好过被人说畏缩胆怯。
但理智却在疯狂的拉着警报。
多年生活积累的经验一直在告诉他,千万不能在此时顺从情绪。否则一旦他拔剑,这是个少年绝对会就坡下驴,把他乱刃分尸。
须知少年人动起手来,最是没轻没重,不计后果。
尤其他面对的还是一伙才鏖战了半夜,每个人手上都捏着几条人命的少年。
长久的军事化训练可以压住他们的杀性一时,却无法确保他们能对自己拔剑的举动无动于衷。
他最终是选择了转身离开,剑是没有拔出来的,脸色是十分难看的,步履是匆匆的,整个人的精气神是萎靡不振的。
望着其人佝偻的背影,蹒跚的步伐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傅盈才耸耸肩,不屑地说道:“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怂货。”
他打的也是和冯恒一样的主意,只可惜对方没给他这个机会。
高贲笑道:“不意外,这人就是接替我父职位的新任守尉,在军旅行伍方面是七窍通了六窍。平日以阿谀奉承,揣摩上意为要。不是个有种的。”
耳听得这些话是越说越没谱,越说越过分。冯旗忍不住又回头呵斥了一句:“都住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界,非要给兄长招来灾祸,你们才肯罢休吗?”
这下好,全都不吱声了。
于是等到丁逢奉命来请他们入二进院偏厅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众少年大眼瞪小眼,似乎在用眼神交流信息。
不过他是个聪明人,深谙不关己事不开口的道理,所以也只当做没看见。
不见异常地对着诸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县君想见一见今夜力挽狂澜的诸位英雄,特让我来请诸位。”
众人中除了曹服被一道棘手的刀伤缠上,无法脱身,余者都是兴致勃勃地想要去见见世面。
县令诶,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着的存在啊。
高贲与丁逢是忘年交,在路上就兴冲冲地缠着丁逢打听消息。
县令他没少见,但这是第一次仅凭他自己的本事见到。
“毕聚,县君怎么会想到见我们了?”
须知县令还有个绰号叫做百里侯。一县之地,地跨百里,每日需要处理的务繁多。
今日之事虽大,但按照常理常例,召见兄长这个领头的问询一番也就罢了。
不然既见了兄长,又见了他们,是不是还要把今夜参战的东乡轻侠都见一遍啊?
县令再能干,那也只有一个人,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更何况如今成固的这个县令。不是个能干的。
要不只见领头的,要不然就全见,像他们这种中层也参与其中,反而是咄咄怪事。
丁逢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县君对周章今夜表现很是满意,所以才令我来延请诸君。”
明白了,他们这些人是成了爱屋及乌的那个乌。也正说明了现今县君对秦游是多么的爱重。
被看中好啊,越是被看中就越能靠近权力中心,身份地位就会水涨船高,可以有更大的能力,去办到更多的事情。
就拿薛臯他们刚刚商量出来的,教授育才营中的女子学戏,组成女性戏班自养自足来说。
如果秦游的官职不仅仅是个东乡啬夫,影响力也超过了成固县。
那么他们完全就可以不采用这种方式,而选择更为直接简单的织社、蚕社。
这才是时下女子劳作赚钱的大流。
之所以选择唱戏这条路,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一乡之内的资源是有限的,乡中乃至县中大姓早已划分好了势力范围。
根基浅薄的秦游现目前是没有丝毫办法能够插手其中。
而如果没有足够的实力却选择插手,那么不仅什么都得不到,还会结下一门仇敌,今后在乡中的行政施政也会受到阻碍。
而从现在开始,这些之前一直笼罩在头上的顾虑,已经可以说消散了大半。
至少建立一个小小的织社是没有问题的。而右此带来的更多好处,还要在今后的实践过程中慢慢摸索。
兄长说的对,世家豪强们都是欺软怕硬的,自己强他们就会弱,底线可以好好谈,反复谈。
要不断扩大自己的优势面。
因此诸人都喜气盈腮。
丁逢也为这样的气氛所感染,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果然跟年轻人待在一块儿就是好啊,感觉自己的心态都年轻了。
但当走到偏厅门口,闻到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儿后,丁逢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脑海中瞬间充斥着秦游先前的模样。
他清楚地记得秦游当时是何等的龙行虎步。
走进堂来时,浑身甲叶哗哗作响,当前的胸甲被血染得暗红一片,凝成冰晶不说 ,更多来不及凝固的鲜血顺着甲叶滑落,一滴又一滴的落在地上,每前行一步就是个血脚印。让为了避免血腥和烟火气,而特意换了一间屋舍进行议事的县君盘算彻底落空。
因为最浓重的血腥气来源就是秦游。
丁逢今晚也是参加了守卫的,手上也有着两条人命。可他自认为十分不错的适应能力,在秦游面前被破了个完全。
这到底是得杀伤了多少,才能把整个人变得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啊!
先前暗夜作战,丁逢没能看得真切,他确信自己也一辈子都不想看真切。
要知他当时被这个血腥味儿熏得一跟头,好悬没当场吐出来。
出于好奇心理,他偷偷瞄了跟在自己身后的这些少年几眼。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这些个少年都毫无异状。
丁逢觉得自己这辈子可以熄了以军功谋封侯的心思,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到底还是大了些。
他带着诸人在堂下待命之时,王朗欣赏的声音不断地飘了出来。
“周章你方才就是用这把刀和这杆枪御敌?”
“是。游还未多谢县君,大开兵曹椽的武械室,供宾客义从使用。”
“哈哈哈哈,兵器甲胄终究死物,关键还是得靠猛士来驭使啊。若无周章你星夜驰援,吾等今日恐怕都要做贼子刀下之鬼。区区兵器,又算得了什么。”
丁逢听到这个话的时候,心情有些微妙,因为据他所知,这位县令可不是会随意夸人的。
好在很快冯翼便走到堂下,向他们宣布县君已经同意他们入内。
冯翼如今也是咸鱼大翻身。作为王朗辟除吏员中唯一一个敢出战的,他俨然有了从装点门面的心腹,变为真正心腹的架势。
不然也不至于在走路还摇摇晃晃的情况下,都要往来奔波。
冯旗与冯恒兄弟两个不放心了,齐齐上前几步接住冯翼,道:“叔父,这是怎么了?身体可无恙?”
冯翼此时却没了之前喝骂马贼的彪悍,恢复了一板一眼,低低训斥道:“竖子以为此为何地,安能如在家中一般痴顽!”
冯氏兄弟今晚去的是城东兵营,所以并没有见到冯翼如何骂人,只当叔父还是如从前一般规矩守礼,肃手站在一旁听了。
丁逢却是已经知道他的底色,笑呵呵把话岔开道:“云松,君家二小郎有君之风范,绝谈不上痴顽。”
冯琦与冯恒忽然觉得自己眼睛可能是花了,夭寿了,他们好像看见叔父在磨牙。
冯翼这一瞬间是真的很想照头给冰冯来上一下,可这不仅是今晚并肩作战过的队友,还是为他挡了好几下的队友。
所以他只是冲着冯旗和冯恒两兄弟说道:“进去之后,勿要堕了我冯家的家风。”
然后不等两兄弟应答,就迫不及待的挥手赶人。
正在堂上的秦游,听到丁逢请见的声音之后,差点来了个热泪盈眶。
天爷诶,终于有人来拯救他了。
哪怕是他,也顶不住这没完没了的夸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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