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郡治南郑, 东面城墙上。
秦游身穿着全套甲胄,手摸着已经有着许多地方变为深褐色的斑驳城墙,擡眼眺望远方黑压压的人群和笔直冲上天际的袅袅炊烟, 整个人的状态就是想叹气, 非常地想叹气。
至于这想叹气的原因也十分简单。
因为这堂堂一场涉及十万人的战争,居然因为双方的不专业, 打出了几分过家家的感觉。
攻城的手段很粗糙, 守城的技术很低劣。很有几分前世某可汗视频中所说优秀的大区匹配机制那味了。
守城方的水平之低下,令冯旗这个从不揭人短的好脾气都在絮絮叨叨地抱怨:“这哪里有半分兵样, 站岗的时候睡觉, 随地便溺,吏员因为守城压力巨大殴打辱骂生火做饭, 前来运送物资的百姓。
“百姓为了报复,就往运来的水里吐唾沫, 饭里掺沙子,好让他们吃了腹泻拉稀。
“这哪里是军与民, 分明是仇雠。若非有文功曹几次三番亲上城头督战, 又号召并率先开了族中私库充作军资,否则这南郑城是绝对撑不到我等前来支援的。”
只能说一个人最先接触的到的事物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一个人的一生。
冯旗从最开始接触兵事,受到的教育就是秦游军民一体,民为兵之基那一套。
亲身实践过后更是从中尝到了许多甜头,现在在整个成固县内, 不说人人见到他们都箪食壶浆吧,至少没人会害怕, 有什么问题问询, 也会给回答得明明白白的。
所以逃到成固县中的流民根本就藏不住也待不久,稍微想下山与乡亭中的百姓交换一下物资, 就会有贪嘴的孩儿或者家中有人从军的军属给报到亭部或者乡寺。
紧接着就要依据人数多少以及危险程度,走一遭或是被拆分安抚,送到新开垦的荒地中务农,或是被冯旗他们带队攻击后俘虏,再拆分安置。
想他冯旗在成固怎么也是一呼百应的人物,结果跋山涉水到了南郑来增援,反而受到的是老百姓一见他们这些顶盔掼甲的兵卒,就关门闭窗,绕道走,偶有几个不走的,也是一副恨不得将他们给吃了的模样。
少年人最爱面子,如此大的落差,真的很难令他接受。
傅盈和他比起来接受度就可以用良好二字来形容,此时还有心情拍着冯旗的肩膀调笑:“幸好伯虎因为是世家子的缘故被兄长留在了成固看家,否则让他受了咱们的待遇,还不要气炸了肺?”
而冯恒双唇抿得紧紧的,聚精会神听着韩征与秦游的对话。
为了驰援南郑,这两日都是强行军,他很好奇,兄长即便是顶着强行军也要教授韩征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同样的兄弟,论起来他还是和兄长最亲近的。没道理教了韩征不教他啊。
韩征觉察到了他的视线,冲他友好的笑笑,竟令他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韩征几乎是刚到了东乡就被派了外出行商的差事,兄弟间相处得少,感情远没有同傅盈那般深厚。在冯恒的记忆中,这位兄弟不仅话少,连笑也少。
用兄长的话来说,韩征就是标准的冰块脸,一冻上就不带变的。可冯恒不这么认为,他觉着韩征这个兄弟是标准的画像脸。那冰块脸冻上了,开春了还能化呢,韩征那个脸就是画上去的,画上了就不带变的。
这是突然转了性子,懂得人情世故了?冯恒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结果越听下去是越摸不着头脑。
“兄长,已经打听出来了,城中百姓与与郡兵起冲突的根本原因是郡兵为了守城,奉郡守之命强拆了城中许多民房,充作滚木。又因为城内守卫不足,开了犴狱,将其中罪大恶极的一帮刑徒给放了出来。
“这帮人怙恶不悛,引起了很大的民愤,又久怀反意,总将大不了去投樊进这句话挂在嘴边,连带着郡兵们也对这伙子人避之不及。”
秦游看着韩征,神情终于从无可奈何转为有些许欣慰的笑容流露。
这小子还真和表兄说得一样,是个先天探听消息圣体,只要上心,就没有探听不出的消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墙砖上敲动,开始往外抛考题:“你打算怎么做,让民心兵心能稍得凝聚。”
秦游心中无比明白,一双手堵不住一百个窟窿,在他的计策没有奏效之前,那就只能最大程度地激发原有郡兵的战斗力,力保南郑不失。
即便这些郡兵的战斗力在冯旗等人看来约等于无,但比一点军事训练都没经受过的普通百姓要强得多,况且这今后也是他的班底了,越早打基础越好。
最好是借着樊进围城的外部压力,把隐藏在其中的渣滓全部筛掉。
韩征显然早早就考虑好了这个问题,回答得很是流畅:“首先要郡府出面,赔偿被强拆了民房百姓的损失。其次无论是刑徒还是兵士,敢借防卫盗寇之名欺凌百姓,巧取豪夺者,都要依法判刑。
“但是考虑到兄长您是新至,立足未稳的情况,还是暂将这些犯事者编入先锋营,冲阵赎命,不死者赦。
而且……”
一直侃侃而谈的韩征说到这忽然有些卡壳,又露出了秦游近来已经有些熟悉的腼腆笑容。
秦游照着他的脑袋呼了一巴掌,笑骂道:“有什么不能和我说啊,还和我装样?”
韩征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旋即收敛笑容,正色道:“兄长您一直对我说,做政委的就是要依靠百姓,发动百姓。咱们新来,旧有风气又根深蒂固,忙着守城也没时间去潜移默化去改变百姓对咱们的看法。
“既然如此,那我这个计划失败了也无碍大局。所以我想试试兄长您曾经教授给我的方法,去给百姓讲讲覆巢之下无完卵道理,让他们至少不给守城的郡兵们使绊子。
“兄长您对我说过,百姓也是有心肺的。他们并不是不明白道理,只是缺人教导。”
冯恒都已经听呆了,像是头一次认识韩征。他可从来没听韩征说过这么长的话,而且这听起来真的切中时弊,至少能很大程度上减轻自己每天吃的饭食有别人口水的担心。
傅盈也是眼睛瞪得像铜铃,对自己这个弟弟有了崭新的认知,兄长行军这几天到底是交了弟弟什么啊,居然让石头开口,还一气说了这么多话!
他油然对兄长这两天常常挂在嘴边的政委生了心思。
但凡能得弟弟三分之一的才智与机敏,他将来在队上也能遇事有个商量的人选,还可以为他处理很多杂事。
只是按兄长的意思,先期政委数量肯定不多,还要搞什么选拔和试点,他可得灵醒着点,看看能不能先占个位置。
他的目光与冯旗在空中碰上。两个年长的瞬间达成了一致,可得联手把那几个小的给瞒住。
这种好东西,即便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秦游无视了底下这些臭小子的明争暗斗,只是问韩征:“你需要我做什么?”
韩征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连忙说道:“许君曾教过我,恩出于上,则威也出于上。这些事不能是兄长您现在能够做的,还是与功曹好好商议一二。”
功曹指的就是文登,文家世居南郑,到他这已经是发迹三代,现在当家人文德谦更是高居司徒高位,文家在南郑的势力可谓是根深蒂固。
倘若不是避免让人觉得他跋扈,对郡守义国绶处处退让,否则关于谁才是南郑的话事人这件事上还要打上个问号。
但现在文登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了南郑一应事务的主导者。
皆因义国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的银样镴枪头,只在樊进率众围城的当日被郡府诸僚属劝着上城,强撑着激励了一番士气。
旋即被樊进的盛大的兵锋给吓住了,回到郡府后就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要在城中指挥为由,整日龟缩郡府,再未亲临前线。
所以这两日一应的守城事宜安排,都是文登在指挥,包括辟除秦游为兵曹椽这个决定也是他下的。
而今虽无郡守之名,却已有郡守之实,所以韩征才会建议秦游先去与文登商议。
秦游一直不安分在城墙上敲的手到这就停了,他回望着一众已经英气勃勃的少年,展露笑容:“这张嘴求人办事,没有不拎着礼上门的。即便功曹是个有德君子,那也是礼多人不怪。咱们合计合计,送功曹一份大礼可好?”
于是一刻钟后,在南面城墙接住秦游的文登,看着秦游这张比他还要年轻的脸,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周章你说什么?你准备在食时率军出城,去突袭樊进的大营?那可是足有万人的营垒啊!”
食时,也被叫做辰时,具体时间段在早上七点到九点。
按照敌方营垒此时升起的炊烟看,秦游的意思是最多在一刻钟之后就发动攻击,抢在敌方攻击之前。
秦游目光掠过文登眼下的青黑,和露在盔甲外头已经辨不清原本颜色的袖口,终于对大汉朝的官吏有所改观。
一母所生,有贤有愚,文登无疑是贤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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