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散关上的鼓声从激昂壮烈到低沉顿挫, 直到现在已经变得微不可闻。
倒不是擂鼓助威的鼓手没了气力,跟不上节奏,实在是城下一面倒的战况磨掉了他们的心气。
两百金的赏赐虽好, 但也要有命拿啊。
迄今为止, 关中已经连出八将,皆是自己军中很有些勇名的轻侠恶少年。刘德能这么快速地笼络起这上万人的乌合之众, 这些被他豢养, 对他死心塌地的轻侠恶少年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
可以说刘德如今军中近七成的普通军卒都挨过这些人的马鞭和拳脚,被活活打死的也不在少数。
结果还不到两刻钟的功夫, 这八人就已经成了八具无头尸体。
至于脑袋哪去了, 当然是被割了下来,然后挂在了随着傅盈而来的那面傅字大旗上, 此时正牢牢地扎在关前,血顺着一串头颅一滴滴流了下来, 渗透进土地中。
在阳光的照耀下,旗下那一抹暗红显得分外刺眼, 比弃置在一旁的水红色衣裙要红得多。
因为守关的视角是居高临下, 所有还有些视力好的武都军卒能看见被吊在旗杆上的脑袋多是一副既惊且惑的神色,似乎在疑惑自己为什么会交手不及三合,就被挑落马下。
光是看着那一颗颗脑袋,就觉得心中骇怖,手脚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来。
然而一树之果, 有酸有甜。一母所生,有贤有愚。
对于当兵只为了混口饭吃的普通人来说, 而今着玄甲持乌沉枪的傅盈是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凶煞恶鬼。
然而对于有志于军功, 对封侯拜相一事极为热衷的武都军中高级将官来说,傅盈那就是明晃晃的战功了。
虽然他们在观战中都有了自己绝非是城下那员小将对手的认知, 但对方也是□□凡躯,力有穷尽时。如今已然车轮战了八人,料想纵然有力气剩余,也不会多。
再说一个人不是对手,但他们一伙人一拥而上还怕打不过吗?
所以他们不顾刘德身旁文士快要眨烂的眼睛,继续请战。
说辞一如既往,但已经连折八将的刘德明显迟疑起来,而且手指尖再一次出现了小幅度的抖动。
这一次是吓的。
他不通兵事,所以只会把战争简化为最简单的计算题。他手下万余人,约有一百五十个中高层军官,还不是个个都有出众都勇力。
秦游只派出麾下一员小将就连斩他八员出类拔萃的猛士,这要是多来几次,那军中岂不是就要空了吗?
他的目光从面前这群请战的军官脸上掠过,最终定格在了文士紧锁的眉头上,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挥袍袖道:“尔等不听军师良言,强要出战,致使我连折八将,军心士气大损犹嫌不够,还要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去吗?”
这话说得极重,那些请战的军官立时将单膝扣地的姿势改为了双膝跪地,重重伏拜到地说道:“明府,正因如此,今日才非留下那小子的性命不可!”
刘德本就不是个有谋略的人,一听这话果然迟疑起来,想了想,没上手把诸人扶起,而是撚着胡须问道:“你此话何意?”
那将官头低着,似乎是胸腔共振产生的浑厚声音从下方传来:“明府试想,若我等今日将那小将放走,军中兵卒必然认为那小将勇猛不可挡,要不然我军中怎么会无一敢与之相较?
“如此这般,将来两方接战,恐怕这小将就能携今日大胜之威在我军中纵横无阻,如入无人之地了!
“但只要将他拿下,兵卒们就会懂,纵有霸王之勇,也得屈服在千军万马之下。届时只要明府许以重利厚酬,自会有数不尽的勇士为明府前驱!”
“明府,今日退一步,恐怕就要养虎成患了!正是要趁他旧力已去,新力未萌之时枭其首级,也好让秦游小儿知道怕字如何写!”跟随请命的众将中有人觑见了刘德脸上明显的动摇之色,连忙出言附和。
刘德彻底心动,看向一言不发的文士:“军师……”
那中年文士还能说什么呢?假使他家中当初还有另外一条路走,那他是绝对不会做刘德的谋臣。
刘德的性格,简直是所有的谋臣的噩梦!
在傅盈带着人来关下挑衅的时候,刘德不顾他的劝阻坐上了赌桌,选派勇士出关与傅盈放对,不顾先前已经商量好的,闭关自守,任秦游粮草耗尽退去的对策。
在傅盈连斩三人之后,刘德就像一个输急了眼的赌徒,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继续派人去挑战。
等死在傅盈抢下的人数上升到八个,刘德又好像是大梦初醒,知道自己已经快没有东西可输了,又连忙收拾了行李想走。
如果此时走了,那也算不得错。
但这步子刚一挪,就听到旁人说如果此时走了,那先前吃过的亏就算白吃了,想着要把沉没成本给捞回来。
文士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家东主惨淡的未来,但劝一个也已经赌红眼,满心里想着翻盘的赌徒,他自忖自己还没有那个本事,所以干脆一言不发。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毕竟只要不说话,那就没有犯错。
已经输急眼的刘德显然将文士的沉默当成了默认,城下也适时传来傅盈的叫骂之声:“我说你们武都的男儿不会真是死绝了吧?要不再挑一个活不到明日的短命鬼出关俩,也好让小爷这些个亲卫都混到一匹马啊!哈哈哈哈哈哈。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考虑,再不出来,小爷我今天可就真走了!”
正在刘德面前请战的军官闻言大喜,趁热打铁对刘德说道:“明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那小将已经做好打马归营的准备,想来气力已经枯竭。
“只要我等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必然能让他命归九泉。”军官干劲利落往下一伸手,仿佛是已经想好如何炮制傅盈了。
刘德终于被说动了心,一咬牙一跺脚:“姑且再信尔等一次,如若再有差池……”
请命的军官得令后却并没有立时出帐,而是跟刘德耳语了一番。
刘德的脸色因为他的话不断变幻,最终只说出一句话来:“这样不好吧……”
那军官却是满脸正色道:“兵者,诡道也,又有何不可?明府须知,兵法从不拘泥形势,大争之世,就更不可自缚手脚。昔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方能大破匈奴及诸国之兵啊!”
刘德被说服了,无力的摆摆手:“那就依你之意吧。”
他们之间商讨的声音太小,所以文士并没有听清具体内容,当见到足足上百骑浩浩荡荡出关,直奔傅盈去时才反应过来,一张脸立时涨成了猪肝色。
“荒唐,荒唐!岂可行以众凌寡之事!”
他还以为这些人想出什么好主意了呢,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卑劣的主意。
刘德见他一副快要把自己气撅过去的模样,连忙扶住他,劝道:“先生,兵者诡道。傅盈那小将如此自大,还不许我军截杀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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