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治平九年, 十二月,郿县城郊。
五个穿着朴素,像是山中猎户的汉子静静伏在几要没过腰的厚厚积雪上, 看着像是正在埋伏猎物的模样。
但只要稍微懂行的人就能看出来, 这绝对不是在进行打猎。
理由很简单,猎人都是进山去寻找猎物, 而非朝着山下。
少一时, 又一个差不多打扮的年轻汉子深一脚浅一脚跑上了山,对着五人中那个领头的说道:“屯长, 都探查清楚了, 乡里一个人都没有。”
被称作屯长的男子喜得搓掉了手上的雪,对着那个前来报信男子的肩膀上垒了一拳, 笑道:“太好了,狗崽子们总算扛不住冻, 回城里躲懒了。”
跟在他身后的人也个个都喜笑颜开,其中一个尤为年轻, 看起来还是个少年的孩子更是情不自禁鼓起了掌:“太好了, 那些长安的狗终于走了。屯长,趁着天亮,咱们还是快些去吧,说不定能多搬一趟,护军和乡亲们还指着过个肥年呢。”
年岁稍长的没有他这么乐观, 担心道:“可乡中被长安那些狗崽子住了那么久,就差没挖地三尺了, 咱们秋天存下的粮食, 会不会也……”
“阿成哥你休要说这些丧气话,咱们存粮食的时候可是依照护军之意, 充分动员大家的力量,藏的地方连乡里最好的猎狗都找不到。就长安那些狗崽子,还嫩点!”
“那倒也是。”名唤阿成的魁梧汉子立时来了劲头,更着急地催促道:“屯长,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快去吧。在山里住了这两月,嘴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再不开开荤,恐怕又有人要跑。”
一行六人,一个接着一个,艰难地在雪中前行。
被众人叫做屯长的男子一边拄着朴刀在前开路,一边说道:“他们想走就走吧。护军说了,这世上从来就没一路平坦的事,照咱们中郎将的说法就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因为眼前这一点点小小的困难就选择放弃,活该没有将来。
“越是艰难,就越考验我们。咱们都走了九十九步,还怕这最后一步?”
屯长话音刚落,少年就接言道:“就是,这点苦都吃不得的人,哪里能指望将来上战场拿起刀枪和长安下那些畜生干仗。一帮墙头草,尽想着拿好处占便宜,没了他们反而少了包袱呢。”
屯长闻言蹙眉,轻拍了一下少年,斥道:“说甚屁话。要让护军听到,指定要罚你功课。
“你给我记住了,百姓永远都不是包袱,这要是包袱,咱们今年秋天从哪收的粮食?进山的时候又舍了多少家当?他们只是脑子没转过弯,有难处,小算计心思多,这种时候……”
“这种时候就要咱们多理解,多帮扶教育。”有人笑着把话接了下去,然后笑道,“屯长,你这话说得我们全都会背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咱们是不会给咱泽乡一等卫民屯的荣誉丢脸的。屯长您还是别说话了,仔细让凉风灌了肚子,回去还得挨护军训斥。”
在凛冽的寒风中,一行人为了保存体力,很快恢复了安静。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最先赶回来报信的汉子双唇在不断地翕动着。
如果风再小些,那么他左近的人就能听清他一直在念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
泽乡,正午时分。
太阳高高的悬在天空,将阳光撒向大地。
可谁都知道,冬天的太阳就像冰箱里的那个电灯泡一样,只是亮,温度是绝对没有的。
因此哪怕他们所有人此时都沐浴在阳光之下,身心都是拔凉一片。
屯长死死盯着那个正在长安兵跟前点头哈腰的人,半晌才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元传,你为何要出卖我等!去岁你父亡故,家贫无法治丧。
“想卖地葬父,乡中豪右知晓你的境况,又拼命压价,十亩田卖不到三亩的价格。你当时发了狠,说是要杀尽天下的贪得无厌,欺压良善之徒。
“是校尉行军经过,知道了你的事,出钱出力,给你安葬了父亲。清丈田亩时,又考虑你有老母在堂,家中人口多嚼用大,给你分的都是河边的肥沃上田。
“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人的样子,又转身回去当上了狗!还是主动套上狗链,叼着往人手里塞!我——”
“啪!”话音未落,一马鞭就狠狠抽到了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打散了他所有的语言。
“你,去问问他,今日入山的口令是什么?”衣着精美的长安兵满意地抖掉了鞭上的鲜血,任由其在雪地上凝出一朵朵淡淡的小红梅。
然后收回马鞭,挑起了反叛者,官方称呼为归正者的下巴,淡淡的说道:“去,你去问问,用这个。”
屯长的脑袋被踩进了雪地里。
被积雪塞满口鼻的窒息感和带来的寒意令他整个人陷入了极度的拉锯之中。
他拼了命地想挣脱,但按在他身上的手足足有六只,所有的努力只能是徒劳无功。
“屯长,我也是迫不得已,我阿母病重,几个弟弟妹妹又还小。我作为长子……”
“呸!说得好听,不过是一贪图富贵的小人,校尉当初怎么会……”余者见到屯长受辱,无不奋力挣扎,大声斥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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