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轻肥
亥时,大明宫,东宫的太子寝殿内。
一衣不蔽体、半死不活的美少年被几个暗卫匆匆擡出。
李玱舒服地起身穿好衣服,回首瞥了一眼床上的狼藉,他眉头紧锁地挥了挥手,门外走进几个小宦官,不等李玱吩咐就已经开始自觉地收拾床榻。
迈出寝殿,寂冷的秋夜,屋外正下着绵绵细雨。有暗卫恭恭敬敬地出现在一旁撑伞,两人迅速走过长廊,绕过水池,走进西边的书房。
黑暗的书房内,他凭借记忆转动书架上某个不起眼的花瓶,右手的墙壁上登时出现了一条暗道。太子殿下背手走进东宫的密室。
密室内灯火通明。
“殿下,这是近日的来信。”
李玱坐下,懒散地接过书信,瞥见第一封时,眉眼间的冷厉分明化成了温柔。
前几日林南渟带上李琰去东都洛阳赏菊,这封信是太子妃寄来的信。
林南渟在信中用她特有的狗爬字扭扭捏捏地告诉他,她想极了她的亲亲夫君,还有洛阳的菊花好好看,一岁的琰儿昨日开口讲话,可他人生中讲出来的第一个词居然是“姑姑”。
李玱对着那封信露出宠溺的微笑,信上字里行间都显露出他家渟渟与琰儿的可爱。
第二封是前线御北军传来的战报。
李琼枝率领二十万御北军日夜兼程赶路,然而到达幽燕之地以后,北辽名将赫连金若率领的北辽大军已经自古北口南下包围幽州,同时接连攻略檀州、顺州、望都、潞县、满城等十余地。期间,辽军不仅俘虏了各郡官员,而且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接下来,赫连金若她只要攻下幽州,李琼枝就不得不西退井陉,幽燕地区变成了耶律兀齐的囊中之物。
读到那封急报的下部分,李玱又看见了李都护那手笔走龙蛇的行书。他就知道,李琼枝定有办法应对。
李琼枝在信中言明,契丹军最大的缺点就是:分兵过多又缺乏后勤,只要将其前锋主力击溃,看似强大的契丹军就会首尾失顾,散布各地的兵力缺乏统一调度,必会自行退去。因此趁着辽军正忙于围城和四处劫掠补充物资时,与对辽军心怀怨恨的将士们来一场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袭击自然是最好的办法。
因此她这次打算亲自率军迎战赫连金若,此信已是先斩后奏,太子殿下看到这封信时她已经亲率精骑,踏上了突袭辽军的道路。
李玱读罢情不自禁为李琼枝的战术拍案叫绝。
不愧是大晋封狼居胥第一人。
天下大才皆是一匹烈马,若是降服了为己用,自然是千古流传的君臣佳话;若是驾驭不善,南朝的“侯景之乱”就是最好的例子。
第三封则是钟器恩暗致的密信。
信上告知他,抓捕陆询舟的人马已经派出,近日太子殿下便可以坐等好消息。
李玱看着看着就笑了出来。他当然知道这位小陆郎中的价值,她不仅是卿丞相的爱女,亦是他那好皇妹的软肋,若是能把陆郎中的性命掌握在手中,即使同李安衾闹翻了脸又如何?他让她交权,她还是会乖乖照办。
想到这,他的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他其实也一直很好奇,那陆询舟给李安衾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让他那冷若冰霜的皇妹对她死心塌地。
有趣,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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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明河在天。风吹林动,鸟鸣山涧。
范罗赫两手各拿着一条刚捕上来的鱼,嘴里哼着波斯民谣。当他走进山洞时,便看见小陆郎中正对着篝火沉思着,火焰摇曳着,她的脸上映着亮堂堂的火光。那身被灌木丛剐蹭坏的官袍使她少了些世家的矜贵气,但处变不惊的神情又反添几分随遇而安的洒脱
范罗赫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地上,用护卫的配刀当场对那两条鱼开膛破肚,挑出肠子和较大的鱼骨后直接用树枝各串一条,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郎中放心,罗赫一定会将郎中平安带离这里。”
陆询舟侧首看他,一双凤眸露出几分感激。
“范护卫,我们先说好,回到杭州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范罗赫失笑着摇摇头,狐眸里露出几分愉悦。
“那我们也说好了,罗赫也不要郎中的钱财酬谢,罗赫只要郎中——”
“范护卫,我们是不可能的。”
陆询舟一脸冷酷。
范罗赫愣了半晌,随即面色绯红地慌忙摆手。
“那个那个那个,我就是想和您说这件事。”
两个月前,那场篝火晚会结束的第二日,陆询舟神色略带疲惫地找上他,和他说了一大堆不明就里的话,然后长公主的车驾刚好驶来,陆郎中便莫名其妙地转身就走。
范罗赫作为一个波斯人,官话八级都还没考过呢,更别提当下理解陆询舟的话中暗语。较真可爱的波斯少年硬是琢磨了两个多月陆询舟的话,最终才大彻大悟。
“陆郎中误会了,罗赫倾慕的一直都是沈郎中!”
“先前罗赫接近您,是因为您……和沈郎中关系好,他们都说追求娘子要先从她身边的人入手。”
“罗赫此行之所以没待在擒匪军而是混入您的护卫队,纯属是想和您解释清楚,然后……然后趁机问问沈郎中的爱好和理想夫君的标准。”
陆询舟听罢,淡漠的面色逐渐转为难以言喻的尴尬。
她目光飞速地在山洞内扫视了一圈,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缝呢!来个缝给我藏一藏!我陆询舟这辈子的脸全丢这一天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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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范罗赫轻轻松松带她转出了这座山林。
只能说范护卫不愧是暗卫营出身的高级暗卫,不仅方向感极强,而且昨日一战十不落下风,其余护卫死尽后一战三十他是走为上计,拎上她的后衣领直接开溜。
要不是她会点轻功,估计昨天就被自己的衣领勒死了。
思绪回到现下。
出了山林后,两人又沿着河流走了许久,终是遇到了一处有人烟的地方——清水县。
甫一入县,二人便立马去拜见县令。在出示了相关令牌与官印后,那位县令看陆询舟身上那身破烂官袍的目光都多了许多敬畏。
他办事儿也不含糊,立刻就叫了衙里的几个都头骑上快马日夜兼程去杭州报信,而后又在家中为陆、范二人安排了住处。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陆询舟沐浴更衣,难得睡了个好觉。
用晚膳时,陆询舟已经换了一身淡雅的青衫,接着又高高绾起墨发。洗去面上的风尘露出本来的清秀之色,她分明还是那个儒雅随和的君子。
陆郎中就这么淡淡地坐在餐桌边上,一双琉璃玉目顾盼神飞,兼以沐浴后沾染的水气,看人仿佛也多了几分情意。
县令家四岁的独女坐于她左侧,呆呆地看着她。
陆询舟右手正要去拿筷子,却突然感到置于案上的左手指尖似乎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包住了。
她低头,发现那幼女正专心致志地舔咬着她的指尖。陆询舟大惊,立马抽开手,这边的动静已将饭桌上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陆询舟看着已经被咬出血珠的食指尖,她眉间微蹙,接过侍女慌忙递来的手帕。
那县令吓得连忙道歉:“小人教女无方,还请郎中见谅。”
陆询舟擦去血珠,温声道:“无妨,这个年纪的孩子对什么都好奇,但王县令还是要教育好令嫒,不要什么都放到嘴里尝一尝。”
县令夫人也连忙称是,让侍女赶紧把幼女抱到她身边来。
范罗赫坐在陆询舟右侧不语,绿眸中倒映出县令一家难以掩饰的惊慌,那双原本充满笑意的眸中猛地闪过一丝疑惑。
晚膳每人有半碗米饭,因为陆、范二人的到来,家中难得还上了一盘鸡肉。陆询舟理解,毕竟吴中今夏闹了三个月的大旱,即使最近已经下发了入冬的救济粮,但就是县令家也要精打细算地过。鉴此,陆询舟和范罗赫都没有去碰那盘鸡肉。
用晚膳时,饭桌上的气氛很压抑。人人低头吃着碗中的米饭,偶尔县令夫人夹一块鸡肉放到幼女的碗中。
那幼女咬了一小口鸡肉,立马呸出来,奶声奶气地说她要吃“不鲜羊”[一],县令夫妇脸色俱是大变,县令当场呵斥女儿不珍惜粮食,并以“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让她闭嘴吃饭。
饭后,陆询舟礼貌地同县令讨了一本闲书解闷。那县令带她进了书房,讨好地告诉她这书架上的书随便拿。
陆询舟本想选一本《噱谈录》,然而手刚触到书背时,她却看见这本《噱谈录》旁边还挨着一本《茶经》。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李安衾喝茶时的模样——
清冷如谪仙的女人端起茶碟,右手轻轻扶着茶盏往朱红的唇边缓缓一靠,翠绿润泽的茶水涌入口中。轻轻放下茶盏,用帕子拭尽唇角的一点湿润,美人优雅端庄,举止间尽显皇家尊礼。
她最后拿走了《茶经》。
县令以为她爱喝茶,于是让侍女沏了茶送到她的房间。
作为一个茶道入门学者,她傻傻地喝完了一整壶茶
结果便是,她晚上成功失眠了。
陆询舟于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望着窗外的月明星稀的夜空,忆起昨日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梦境,她陷入了沉思。
荒诞不经却又感受真实。
“这位是你的姑姑清河郡主楚安衾,贺珘,同姑姑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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