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生辰
上元的三日休沐转瞬即逝。
正月十八的平明时分,当承天门城楼上的报晓鼓被敲响第一声时,一切又回归日常。
陆询舟在财务大会上越职弹劾工部尚书的事迹早在上元后的两日内传遍全京。在长安百姓的口中,这位年轻的士人成为了他们的“青天”,但那又如何,她依旧沦为了长安京官们茶余饭后的的笑谈。
理想的傻瓜,清白的疯子。年轻无知的户部侍郎事后能免于那些高官清算,不还得仰仗丞相阿娘与摄政公主的庇护。
对于这些流言蜚语,陆询舟选择沉默,继续按部就班着自己的生活。
户部官署中的官员素来与陆询舟要好,他们清楚陆询舟的为人,故而不愿非议此事。然而众口难调,陆询舟午间处理公务解闷,忽然发觉礼部送来的账单有些问题,扭头观望四下,差役们都在午休。她心善不愿叫醒他人的好梦,何况礼部的官署就在户部的对面,索性她便独自去礼部说明问题。
当她走到礼部官署的门口时,却听得里头官员非议自己的声音。
那时,她静静地站在礼部官署的门口,听那些官员们私下无情地嘲笑自己。
直到半柱香的时间后,礼部有人发现了门口清癯的身影,一刹那,仿佛枝头上的所有的乌鸦都噤了声。陆询舟平静地走进官署,将账单拿给礼部侍郎,说明了账单上的问题后,便头也不回大大方方地出了门。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陆询舟仰望万里晴空,初春明媚阳光晃地她睁不开眼。
日暮下值,马车停在陆府的门口。
进门前,她深深望了一眼隔壁的公主府。
自从那日以沉默应答后,她便与李安衾陷入了某种微妙的情况中。
初春已至,冰雪初融。陆询舟用过晚膳后,和年幼的陆绥坐在院边的书斋内,她以清酒独酌,女儿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她。
窗外的院墙对着遥远的终南山,负雪的嵯峨千峰在弥漫的暮色中很苍凉。院中一隅是整齐的菜畦,墙东有高梧三丈,郁郁葱葱,墙西有腊梅一株,春风料峭,地上落梅如雪乱,颇有些惨淡的意味。
陆询舟在梅花下种了西番莲以覆盖地面,花朵缠绕如璎珞,内敛中流露出些许贵气。书斋的窗外有竹子搭建的凉棚,她就种了很多蔷薇花把它覆盖起来。台阶下长着厚厚的青草,草间疏疏地点缀一些春海棠。书斋前后窗户都很敞亮,窗外蔷薇花和春棠长得茂盛后,满院春色关不住,美不胜收,令人看罢心旷神怡。
身旁的女儿咿咿呀呀地念着什么,陆询舟放下书,将小绥抱入怀中,凑近了细听,竟然是含糊不清的“阿娘”二字。
她莞尔一笑,将孩子轻轻地抱入怀中。
笑着笑着,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
.
贞安二年的仲春,年逾古稀的福州刺史上书朝廷告老还乡。
按律,七十而致仕[一]。于是摄政公主理所应当地批准了福州刺史的请求,翌日同圣人临朝,李安衾与群臣共议国事时提出:因为福州刺史并未向朝廷推荐人选,故应从朝中派遣官员出任福州刺史。
此话一出,几乎无人敢应。
福州是何地也,这些能在朝中为官的臣子们肯定心里门清。
表面上,福州按人口算是中州,大晋的中州刺史为正四品上,俸禄自然不少。且此地依山傍海,资源丰富,易于通商,又乃是闽越都会,东南重镇,茶叶贸易闻名全国,其中可捞的油水自然不少。
然而放长远了想,福州刺史其实并非一件美差。首先,福州位于闽中地区,四周山势险峻,自古便是兵家不争之地,内陆贸易的发展稍显困难。何况福州依山傍海,那便意味着此地山匪与倭寇兼而有之,如此罕见的现象,若要治安也自然不易。何况此地的气候不佳,无春秋天气而仅有夏冬两季,尤其是夏季,福州不仅气温奇高,且常有飓风[二]登陆,涝灾严重,非常不适合农业生产。最重要的是,京师至福州最少也有三千里路,一路的车马颠簸劳形伤身不说,因为福州遥远的距离,出任福州刺史与明升暗贬无异,基本意味着这辈子的政治生涯止步于此。
见朝中无人响应,李安衾也不强求,直言群臣可以花几日再想想,福州刺史由谁出任这个月内必须定下,否则将由圣人亲自挑选——相当于让摄政公主和顾命大臣们直接指定。
但是李安衾始料未及的是,朝中其实有人愿意出任福州刺史。
下朝后,甫一出了丹凤门,陆询舟便遣回了自家的马车,转头拦下了阿娘的马车。
卿许晏见陆询舟忽然上了马车,这位平日云淡风轻的丞相难得眉间微蹙,她似乎已经料到女儿此举为何。
“阿娘,我想担任福州刺史。”陆询舟认真道。
卿许晏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辞非你莫要胡闹,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何况我要是允了你,公主殿下也不一定答应。”
“若是陛下和顾命大臣们都同意呢?”陆询舟反问。
卿许晏不解:“你说得对,但是阿娘不理解你为何执意要到那等偏远之地为官。”
陆询舟莞尔一笑,擡眸迎上母亲眼中的疑惑。
“我想磨炼一番自己,一直处于您和殿下的保护下,我感觉……嗯,私以为很难真正的大展身手。”
母亲和爱人权势的庇护虽然保护她免受清算,但也的确限制了她的自由。
所以陆询舟想离开这里。
如果只是一介户部侍郎,我每日只能坐在官署中处理公务。我会稽核版籍、赋役征收征等会计、统计工作,然而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知道田间麦苗一年四季的长势,不知道在缴税后如何拮据地过完一年,不知道在灾荒面前百姓的绝望……我,不,我们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一介户部侍郎因其职责,永远无法真正地深入百姓的生活,去体察他们,去改善他们的生活。可是如果能为一州刺史,掌管一州事务,这便与户部侍郎不同了,我可以尽力地为公为民,无需受到他人的阻碍、他人的冷眼。
何况,长安难安,这里太脏了。
我想逃离这里。
.
去读读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