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终章
陆询舟逃跑了。
那天早晨,李安衾照旧出门上朝,于是陆询舟予她临别前的最后一吻。彼时清冷的女人笑了,捏捏她的耳朵,温声说了几句情话便离开了。
而后那个带着黑无常面具的男人,按照约定将她带到了长安城外。
这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为她准备了充足的盘缠和粮食,还有行程上用的骏马。
陆询舟问:“可否让我知道恩公您的姓名?有机会,我会来报恩的。”
男人却是答非所问,指向城外西边的官道:“马匹上驼着的包中有我的亲笔书信,走那边的官道,到了衡中县凭此信会有人接应你。”
陆询舟眸色微动,点头称谢。
楚宗郁望着这个年轻人:“还有,上路后便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千万要逃离……”楚宗郁没有说让她逃离什么。
逃离什么?
是她的爱人,还是她的故乡?
陆询舟笑了。
她这辈子算是被毁了吧?
然而上苍却总爱同她开玩笑,到达衡中县后体内的蛊毒再次强化,陆询舟大病了一场。接应她的娘子不得不带着她先在衡中县养了许久的病,入冬后大雪封山又堵住了她逃亡的道路。
陆询舟整日头昏沉沉的,时间仿佛在她的意识中静止了。
有好多人在收拾包袱,街上无数人家拖家带口的逃亡,嘴里说什么“燕王”“贼军”之类的话。接应陆询舟的娘子带着重病的她坐上一辆铺着干草稭秆的露天木车。日暮时分,当她们经过一群黑乎乎的骑着马的人群时,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停下!”
好熟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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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陆玉谈将陆询舟带回叛军后,燕王便更加赏识这个洞察力敏锐的年轻人。
陆玉谈笑道:“我那好妹妹可是摄政公主的软肋啊。”
燕王抿了一口兰陵美酒,目光探究地看向身旁的陆玉谈。
摄政公主和陆宰相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可是朝臣们早已心知肚明。
燕王摇摇头,割下一块牛心给身旁的陆玉谈,亲切地唤上陆玉谈的小字。
“晏修,千万不可低估人性。李促教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轻易为爱拱手江山?”
“玉谈受教了。”陆玉谈恭敬地做了个叉手礼。
“不过这陆询舟的价值大着呢。”燕王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军师,“老何,你有什么看法?”
军师笑着摸摸自己的长须:“在下的看法与将军不谋而合。”
两只老狐貍相视一笑,拿起酒樽碰了一杯,而后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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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询舟混混沌沌地度过了一整个冬天,期间或许是因为燕王用从南魏抢来的珍贵药物给她续着命,那场本该置她于死地的大病竟然有了好转。
除夕之夜,陆询舟恹恹地趴在窗边,眺望窗外夜深千帐灯的壮丽景象
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幼时的晨间,阿耶上朝前把她和兄长们关在书房内背书,寒冷的冬日天色未明,年幼的陆询舟揉着惺忪的睡眼,书背了一半注意力便飘到窗外,五岁的陆小山一边望着银装素裹的庭院,一边在心里向往着自由。
她这辈子似乎都在追求自由。
陆询舟拼尽全力,可最后总是一败涂地。
门边从传来响动,有人提着食盒走进来,他默默在屋内的案上布好菜,而后走至她的身旁,笑道:“小山,新年快乐!”
对于身为燕王幕僚和亲信的大兄陆玉谈会出现在叛军中,陆询舟丝毫不感到意外。但是当三兄陆玉裁以军中校尉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时,陆询舟倍感不可思议。
自从三兄参军前往巫州镇压起义后便了无音讯,家里人都以为他战死了,殊不知陆玉裁在参军之初为了得到平等的对待,故意掩去丞相之子的身份,谎报姓名和身世上了新的户籍,最后拿上新户籍入军参战。
最初,他在巫州镇压起义立了功,于是被提拔为校尉。因为后续巫州重建的问题,这支军队在此驻扎了一年有余,当军队动身离开巫州后,他本以为终于能回乡探望亲人们了,不料原来是陆玉谈暗中杀害了许太尉举荐的武将,扔出一头替罪羊后便成功独揽在巫州的大权,顺顺利利地率领军队前往陇右道与造反的燕王军队汇合。
陆玉裁想跑,可是军纪森严,最初与叛军合并的几日内有好些战友们都试图逃跑,但都被巡逻的军官们当场逮捕,一刀刺死,最后还被剥了皮挂在军营的训练场上示众。
陆玉裁怕了,他可以是骁勇善战的校尉,但也可以是贪生怕死的世家子。
好在校尉是个低阶的武官,陆玉裁参军期间从未见过陆玉谈。否则按照那厮锱铢必较的脾气,恐怕要把这些年自己欠他的仇债一并还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在这些心惊胆战的日子里,陆玉裁被不知情的上级派遣为监守陆询舟的军官。兄妹两人如今在叛军中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思绪回到当下。
陆玉裁摸摸妹妹脑袋,温声请求道:“小山,先吃一点东西,不要让三兄担心好吗?”
陆询舟不语,从窗边走向案前,她坐下后便安静地动筷,听话地吃起陆玉裁带来的那些饭菜。陆玉裁坐到了她的对面,看着妹妹沉默寡言、麻木不仁的模样,他由衷地心疼。
案下的拳头冷不防地握紧。
小山这辈子全被那群权贵们毁了。
从当初眼眸清澈的少女到意气风发的少年状元,从为民请命的清流之臣到如今病殃殃的叛军人质。
很久以前他就劝过小山莫要靠近那个女人,结果小山还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她。陆玉裁懊悔,当初说什么尊重妹妹的决定,他就该强硬一些,什么“人生就应该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你看看你最后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三兄。”
“嗯?”陆玉裁回过神来,关切地看向妹妹。
“他们让我写一篇讨伐她的檄文。”
王朝统治之下的百姓们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很容易受到蒙骗。陆询舟是百姓们眼中的清流之臣,如果真写了讨伐李安衾的檄文,把那些燕王要求的“莫须有”的罪名陈列上去,天下大部分的百姓肯定都会相信陆询舟的所言所写,到时候燕王造反的正当性也会大大提升了。
陆玉裁莽了一辈子,这个中缘由他想不明白,但他明白此刻自己最重要的就是倾听,于是他耐心地等待她的下文。
“我拒绝了,我以为他们至少会为了俘虏我的价值而不敢动我。事实如此,可他们却开始当着我的面虐杀百姓。”
话音刚落,若不是残留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惊动门外巡逻的守军,陆玉裁险些拍案而起怒斥叛军不义。
一群啖狗肠的畜生!
“三兄。”陆询舟眼尾猩红,溢出眼泪,“他们把我带到那间密室,当着我面,强迫我看那些场景。”
我好怕,也好恨。
一个漂亮的民妇只因誓死守护着她的孩子,便被当众扔给叛军们侵犯,并被活生生地割下肉,被他们塞入孩子的口中。
而陆询舟脖间被人抵着刀,被要求亲眼目睹这一切。
不止这些血腥的场面,还有好多好多,最初病愈的那些日子里,她被强行囚禁在那间屋子里,观看了无数叛军虐杀百姓的场景。
她眼神茫然地微微低下头,双手抱头十指没入发中,失声痛哭。陆玉裁连忙抱住她,轻拍着妹妹的肩膀温声安慰。
“最后我还是亲手写下了那篇檄文,辱骂摄政公主暴虐侈汰,痛斥朝臣贪赃枉法,弘扬燕王起义承……天命,褒奖这支军队是……仁善之军。”
最后四个字,陆询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那时,陆玉裁只是抱紧了妹妹。
他萌生了一个坚定的想法。
他要带小山逃离这片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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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安八年的早春,一篇署名作者为陆询舟的《为燕王讨摄政公主檄》横空出世,将这次叛乱推向了高潮。
文章从维护幼帝李琰的角度出发,列举摄政公主和朝中奸臣的罪行,声明起兵的缘由是清君侧,而非乱臣贼子犯上作乱。全文文辞严正,气势磅礴,用典使事恰到好处,情绪与结构相辅相成,可谓极富说服力和号召力。
是日,刑部尚书裴之周于朝堂之上,奉命朗声念出这篇气势磅礴的檄文。
“自古帝王之业,必以仁德为本,以法治为纲。然今国家多事,社稷动荡,摄政公主把持朝政,擅权专断,致使纲纪不振,国是日非。是以燕王兴兵讨逆,欲清君侧,靖国难,安天下,特此布告,宣示正统。”
“公主名为摄政,实则弄权。朝中贤良多被排挤,奸佞之辈窃据高位。公主以一己之私,坏国家大计,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公主之过,罪莫大焉。”
“燕王邺,皇晋旧臣,高祖次子。奉母皇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誓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公等或居汉位,或协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一]
话音刚落,朝中一片寂静。
“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李安衾当着群臣的面笑了,她摇摇头,眸中闪过一丝无趣。
“这天下,不还是李家的天下吗?”
朝堂上无人敢应答。
“许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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