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有赫连破在的时候,尽管遭遇危难,尽管兵荒马乱,赵水都没有真切地怕过。因为他知道,天塌了,有兄长撑着。说来也可笑,说是不信预言,他心底里却跟其他人一样,信任并指望着赫连破。
可是现在,哥,我该怎么办?
回答他的,只有无尽起伏的风声。
赵水在天色泛白之前,离开山林继续赶路。在他走后,山风转弱不少,林子里也起了雾,一片黑蒙蒙中,一名黑衣人从林中走出来,站到了方才赵水站过的地方。
都城宫苑。
暮色四合时,城里的街巷人影渐稀,百姓们各自归家歇息,一片安宁。他们不知道,今日那远在南境的“炬潜大将军”一早便入了城门,戴了个只能遮住半张脸的斗笠在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走过,甚至还在路边上的一家面摊喝了碗面。
他们更不知道,在他们忙碌一天打算好好歇息的时候,宫城之中却是风声鹤唳,充斥着无言的紧张气氛。
后花园中,琉璃灯盏已经次第亮起,映照着满园的尖尖夏荷。
今年参加清夏之宴的人数,几乎是往常的两倍。但客套和交谈的嘈杂人语,却和去年的声响天差地别。
各大星门的门主身着华服,或执羽扇轻摇、或抚剑擦拭,看似闲适,实则心事沉沉,目光总在不经意的回眸间扫过花园的入口。其他的朝中之臣和星门灵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低声议论着,偶尔瞥向正中高台上坐着的城主——她一身暗红凤袍,眉目如霜,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只有指尖微动轻叩扶手,似在思虑,又似在等待。
人们并不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只知道那个谋害先城主、割据南境两年未归的“叛将”赵水,竟收到了城主的亲笔邀帖,朝廷愿意让他以臣子的身份过境、入宫城。有的新晋臣子甚至还未见过赵水,但他们猜测今夜朝廷和星门门主必有动作,既想见识一番,更想乘机献上一功——至少在此事上露过脸了。
“听说赵水这两年,星术增长迅速,星门牵灵作阶及以下,根本都近不了身啊。”一名星门灵人抿了口酒,摇头道。
“但贵门道高望众者也有不少。”兵部侍郎冷哼道,“若非他拥兵自重,朝廷何至于对他束手无策?”
“我倒好奇,他今日敢来——听闻只带了一人——是仗着城主不敢杀他,还是真有信心能全身而退?”有人低笑。
眼看着宴席已经开始,众人回到位子坐下,各怀心思。面上与邻座推杯换盏,暗里却绷紧了神经,只等那个“叛贼”现身。
终于,宫人高声唱喏——
“炬潜将军赵水,交帖入席!”
满园霎时一静。
众人齐齐向园路看去,松树的影子微微晃动,先有脚步声不疾不徐地传来。
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自松叶后走了出来。赵水未着铠甲,只穿一袭靛蓝锦袍,腰间悬着那串闻名天下的陨链“陌听”,面廓棱角分明年,在灯火下显得格外冷硬。
他目不斜视,在众目睽睽中沿着铺地的红毯经过一桌又一桌,径直朝正中城主所在的高座走去。
“就是他!”有人低声道。
“不是说凶神恶煞脸上还有刀疤吗?怎么看着还有点文气的。”
“你没看到他身上的那股阴冷的劲儿吗,可得小心了。”
说话人察觉到赵水的脸颊往这边的侧了下,立马咬住嘴唇缩了脖子。
一路走过去,多了许多新面孔,但熟悉的人依旧是那副模样,让赵水惴惴的心稍觉安稳。他瞥见几位门主对他虎视眈眈,不予理睬,转头和苏承恒对视一眼,又望见坐他后面的白附子顾自端杯,抿了口茶。再往前,开阳门主也看向他,只是没有了曾经每次见到他时的洋洋笑意,而是扭过头,看向高台之上。
那里,付铮正静静坐着等他——或许正望着他。
赵水有点气虚,低垂眼眸,继续往前行进。
突然一个黄色的人蹦到了他面前。
“赵水!”那人叫道,竟是带着亲切的欣喜,“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稍稍抬眸,金湛湛的笑脸映入眼帘。
她见赵水看向自己,反而敛了几分笑意,但仍目中闪着光地说道:“好久不见。”
没想到不顾他人眼光,第一个主动上前问候的人会是她。
赵水动了下嘴角,轻声回道:“好久不见,金湛湛。”
许久未与旧友说话,竟忘了语气该是怎样。几个字道出口时,反而像在军中点名时那般淡淡。
“那个……”金湛湛看着有点紧张,她一边扒拉着腰间布袋,一边说道,“先前得益于将军的牵头搭线,带我盘活各地商货。如今小有盈利,理应返给将军分成。这些,你拿着。”
她掏出一叠银票,双手递给赵水。
上来就给钱的,赵水也没预料到。他刚要拒绝,手中已被金湛湛抓起,塞上银票。
“现在我弄了个山庄,专门给买卖双方搭线。南境的商客若有需要,赵将军也可以联系我。”金湛湛低着头快速说道,然后往旁侧挪了一步,“将军快去吧,城主在等你。”
赵水的呼吸又短促了些。
“嗯。”他应道,挺了挺胸膛,将视线上移,望向对面。
对面,付铮已从王座上站起,看着赵水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走近。见他望向自己,她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变了。
昔日那个豁达明朗的赵水、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已不见,如今的他浑身上下尽是阴翳,对待周遭一切的态度都是毫无起伏的冷峻,仿佛被岁月磨去了所有温度。
而赵水向她走来,亦望着她。
——她也变了。
曾经会挽着他袖口偷闲睡去的付铮,如今端坐高台,凤眸凛冽,比当初相识时更加高不可攀,浑身上下作为城主的淡漠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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