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因突如其来的心痛而扶住廊柱时,她会恰好回眸,目光与他相撞,不闪不避,甚至极淡地、几不可察地笑一下。那笑意很浅,却让他的心漏跳一拍,痛楚混杂着一种陌生的悸动,令他愈发烦躁。
有时他觉得只是在冷宫廊下站了片刻,回过神来却发现日头已西斜。有时与沈穗儿无声对峙了许久,久到度过了数个春秋,但实际上可能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在这种混乱的感知中,他与沈穗儿相处的“时间”被无限拉长。
她会因抄紧手腕酸痛而轻轻蹙眉,无意识地揉着手腕,那细微的脆弱感让他想抓住她的手,又想狠狠折断它。
她在雨天望着屋檐滴落的雨水发呆,眼神空茫,仿佛透过雨幕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那种疏离和孤独,竟让他生出一丝想要将她拉回的冲动。
她甚至有一次,在他又一次因“旧伤”发作而脸色苍白时,默不作声地推过来一盏温热的清水。什么也没说,但那简单的举动,在那诡异的、被拉长的静谧时光里,显得格外清晰。
藏情之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他明明恨她入骨!可为何心脏总在她面前失控?为何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追随她?
为何那些他本该嗤之以鼻的细微举动,会在他脑中反复回放?
他将其归咎于这该死的、反复发作的“旧伤”扰乱了他的心神。
他不知道,沈穗儿正冷静地操控着一切。
她算准了他每一次“旧伤”(蛊毒)发作的时间。
她精心设计每一个看似无意出现的场景、角度、光线,甚至利用自己微弱的时间操控能力,将那些瞬间无限延长、重复、加深印象,如同最精密的心理暗示,一遍遍冲刷着他的认知。
她用自己的血喂养的情人蛊,在他心脉中疯狂滋长,与这些外界营造的氛围里应外合,无声无息地撬开他坚硬的防御。
又是一次剧烈的心痛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藏情之闷哼一声,单膝跪地,五指死死抠住心口的衣襟,脸色煞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沈穗儿缓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静地注视着他痛苦扭曲的脸。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藏情之从齿缝里挤出质问,眼底充满了血丝和怀疑,但他仍固执地认为这是某种他不知道的阴毒手段,而非情动。
沈穗儿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滚烫的额头。
那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痛楚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让人沉沦的安宁与满足。
藏情之猛地一震,瞳孔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穗儿收回手,眼神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藏情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他喘息着,心底涌起巨大的、不祥的预感。
“你的痛苦,”她微微倾身,靠近他耳边,如同情人低语,却吐出最残忍的话语,“从此,只由我掌控。”
“我让你痛,你便痛不欲生。”
“我若心情好,”她顿了顿,看着他骤然失血的脸色,继续道,“你或许能得片刻安宁。”
藏情之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
直到此刻,他才猛然惊觉,那些莫名的心动、那些不受控制的关注、那些被拉长的暧昧时光……可能都不是错觉!
而是一场处心积虑、针对他发动的,最恶毒、最精准的算计!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她依旧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可在他眼中,已化作最恐怖的深渊。
情人蛊,已成。
这场漫长的狩猎,终于到了收割的时刻。
——
夜色深沉,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君御泽心头的阴翳。
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的,并非紧急奏章,而是几张素笺。墨迹是暗卫特有的制式,内容却关乎那个他无法踏足之地。
透过阿颜每日递来的密报,沈穗儿的冷宫日常,以一种极其琐碎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沈氏今日辰时起身,于院中缓行七圈,面色苍白。」
「午膳用了半碗清粥,佐菜未动。」
「申时抄录《心经》三卷,笔力强劲,未有停顿。」
「酉时末,插花枝」
「夜间烛火至子时方熄。」
没有惊心动魄,没有怨天尤人,只有日复一日的沉寂与近乎自虐的坚持。
可就是这些枯燥的文字,却让他的目光流连不去。他试图透过这些冰冷的描述,想象她起身时微蹙的眉,喝粥时淡白的唇,抄经时轻颤的腕,枯坐时空茫的眼,叹息时微不可闻的气流……
他甚至能想象出烛光下,她伏案书写时纤细脖颈弯出的脆弱弧度。
可想着想着,他的心猛地一空。
不过半年,仅仅半年而已。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沈穗儿的容颜了。那张曾经明艳不可方物,一颦一笑皆能牵动他心绪的脸,此刻在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杏眼?柳眉?唇形如何?笑时眼角是否有细小的纹路?他竟一概想不真切。
还有她的声音。是清亮?是柔糯?是带着一丝慵懒的拖调,还是干脆利落的脆响?他也记不清了。
仿佛有一块无形的抹布,正一点点擦去他记忆中关于她的一切细节。
这种遗忘让他莫名心慌。
他蓦然起身,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又一次鬼使神差地走向冷宫。
月光下的宫苑死寂无声。他再次被那无形的屏障阻拦在外,只能隔着庭院,远远望着那扇亮着昏黄烛光的窗。
窗纸上,映着她模糊的侧影。她似乎正低头做着什么,身影一动不动,只有偶尔极其细微的晃动,证明那并非一幅静止的画。
为什么?
为什么记不清她的脸?
为什么推不开这扇门?
为什么戳不破这层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隔膜?
一种近乎焦灼的欲望在他心底疯狂滋长,想看清她,确认她是否真的如密报所言那般生活,他想听清她的声音是否真的存在过!他想把那个模糊的影子重新变得清晰具体!
这种冲动强烈到让他手指蜷缩,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再次尝试冲击那无形的屏障。
但他最终只是死死攥紧了拳,伫立在冰冷的夜色里,像一尊固执的望妻石。
翌日,君御泽于朝会之上,竟有些心神不宁。龙椅冰冷,群臣的奏对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他脑子里反复盘旋的,只有那道模糊的窗影和那颗急于确认什么的心。
一下朝,他便径直回到御书房,沉声道:“研墨。”
赵公公赶忙上前,却见皇帝铺开一道明黄的绢帛,提笔蘸墨,竟是欲拟旨。
「咨尔沈氏穗儿,秉性柔嘉……」
「……着即,迁出冷宫,册为嫔,钦此。」
笔走龙蛇,几乎未经太多思考,一道赦免的旨意便已草拟而成。他拿起玉玺,欲要钤印。
然而,就在玉玺即将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明黄的绢帛之上,仿佛凭空生出一股无形的阻力,柔和却坚定不移地托住了玉玺,任他如何用力,竟无法将玺印按下去分毫!
君御泽脸色一变,内力暗涌,再次尝试。
结果依旧。那圣旨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琉璃罩住,玉玺只能在罩外徒劳空悬。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信邪,换了一道空白的圣旨,写下内容完全不同的诏令
擢升某位官员。玉玺落下,印鉴清晰,毫无阻碍。
他再次铺开一道新的,重新写下释放沈穗儿的旨意。
玉玺再次被无形之力托住,无法落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悚然感席卷了皇帝。他猛地起身,厉声道:“传奉天楼掌祀匀褚!”
须臾,身着紫色道袍的掌祀匀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内,躬身行礼。
君御泽将那道无法钤印的圣旨掷于其面前,声音压抑着怒火:“给朕解释!这是为何?!”
匀褚拾起圣旨,只看了一眼,便似了然。他抬眸,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声音缥缈如自天外传来:“陛下,天命有常,时序未至。”
他微微躬身,语气不容置疑:“时机未到,静候。”
时机未到,静候。
这六个字,如同最冰冷的谶言,将君御泽满腔的焦灼与冲动瞬间冻结。
他坐回龙椅,看着那道无法生效的赦免诏书,再看远处冷宫的方向,心中涌起的,已不仅仅是记不清容颜的恐慌和无法靠近的烦躁……
更是一种深沉的、被无形巨手操控的无力感。
他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却连释放一个人都做不到。
只能静候,候一个虚无缥缈的时机。
他独自坐在空荡的御书房内,指尖还残留着试图用力压下玉玺却徒劳无功的触感。那一道明黄的赦免诏书静静摊在案上。
朱笔御批清晰,唯独缺了那方象征至高皇权的印鉴,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时机未到,静候。”
毫无波澜的六个字,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诏书上“沈氏穗儿”几个字上,眼前恍惚闪过半年前她跪在殿下的模样。那时她仰着头,眼神清凌凌的,没有哭诉求饶,甚至没有过多的辩解,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后以近乎决绝的姿态一言不发地随着侍卫离开。
他当时觉得,这是最稳妥的一步棋。牺牲一个妃嫔,安抚前朝,平息风波。
沈家势微,她本人虽得宠却无强援,是最合适的弃子。等风头过去,朝局稳定,再将她接出来便是。君王恩宠,予取予夺,给她些补偿,她终究会明白,会顺从。
他从未想过,会有什么“时机未到”。
从未想过,一道简单的赦免旨意会无法落下玉玺。
从未想过,那道冷宫的门他会连推开都做不到。
更从未想过 他会开始记不清她的脸。
懊悔,这个词如同毒藤,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脏,慢慢收紧。
当初做出决定时,那份权衡利弊的冷静、那份视她为棋子的淡漠,此刻都化作了细密的、迟来的针刺之痛。
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本以为将她打入冷宫只是暂时的委屈,接她出来不过是自己一念之间、一句话的事。
可现在他才惊觉,从那一步棋落下开始,有些事情,就彻底脱离了掌控。
他把她推了出去,推入那扇他如今无法踏入的门后,推入那片连他的皇权都无法触及的、诡异莫测的领域。
而他,只能隔着无形的屏障,透过模糊的窗影和冰冷的文字,徒劳地拼凑一个正在记忆中逐渐褪色的影子。
原来现在最难的不是给予恩宠与补偿,而是连给予的机会,都没有。
这种后悔,无关情爱深浅,而是源于帝王身份首次遭遇的、彻头彻尾的失控感,以及那份失控所带来的、对过往绝对自信的颠覆性怀疑。
他亲手将她送入了连他都无法掌控的棋局之中。
去读读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