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庵道:“糟了!”踉踉跄跄,跑到前面,叫道:“李顺!”仆人李顺应声出来听命。李季庵忽又转念道:“不叫你了。”转身来到内客厅,先把小童喊出去,然后对杨华、柳兆鸿小声说道:“李姑娘刚才私开后门走了,她神气很不对!……”
杨华大惊,顿时变色。柳兆鸿面向柳研青,把手一拍道:“怎么样?我就料到有这一着。”立刻推杯站起来,叫杨华:“咱们快快找她回来,可怜一个好女子,命运竟这么低?李兄,她何时走的?打哪里走的?烦你头前引路。”李季庵只说一句道:“走的工夫不大。”顿时几个人奔向后院,开了角门,分路寻去。
柳兆鸿借灯光,先验看脚迹;但李映霞脚步很轻,一点痕迹没有。柳兆鸿要了一只灯笼,带着柳研青,一路寻找;却将纸灯交给柳研青,自己耸身一跃,上了高处,向四面一望,略将四周路线、地形辨清,急忙跳下来,与柳研青分两路搜寻过去。杨华与李季庵也各自一路寻找。
这事情又是很凑巧,几个人分道奔寻,都没有寻见李映霞。柳家父女地理不熟,李季庵是个走四方步的绅士,独有杨华熟知近处哪里有井,哪里有河,哪里最僻静;他一路寻来,走出不远,便看见一个苗条人影,在僻巷一棵柳树之下蠕动。杨华扑向前一看,这人身穿灰色衣裳,正是李映霞。
上吊寻死也非容易事。把套拴高了,没本领的不登凳子,套不上脖颈。拴得低了,脚又沾着地,吊不死。李映霞伤心断望,不愿死在李家,恩将仇报,委祸于人,特地稳住了李夫人,拿着一根衣带奔出来,就遇见这棵歪脖老柳树。她将衣带挽上一个死扣,费了很大力气,才引颈入缢。
玉幡杆杨华喊了一声,急急奔过去;李映霞已然手足乱动,悬挂在绳套上了。仓皇之际,杨华身边没有带刀,急一弯腰,抱住李映霞下身,往上一托。
杨华长身玉立,有名叫玉幡杆的;李映霞娇小苗条,身轻如叶,身高刚刚够上他的肩头;若是手法利落,很易解救。偏偏杨华是面对面地抱住李映霞的,挣命的人头脑昏乱,李映霞春葱般的一双手,已然狠命抓来,杨华侧头急闪,险被抓破了脸。弄得杨华摆脱不开,急忙又松了手,改从背后弯下腰,伸左臂把映霞下身抱住;然后直起身子,衣带套松落下来,杨华这才伸手摘套。
杨华费了很大的事,才把李映霞救下来,放到地上。这时候李映霞喉头套解,气已通顺。但肢体绵软,随手俯仰,人已闭气过去。杨华不甚懂得救法,惊忙自疚之际,把映霞揽抱在怀,替她盘上腿,托头,摩项,抚胸,顺气,乱摆布一阵。幸亏上吊的时间极短,只听李映霞喉头发响,渐渐缓过气来,杨华这才放了心。对着李映霞耳畔,低低叫唤道:“李姑娘、李妹妹!……”
李映霞唇吻阖张,呼吸微弱,慢慢地手脚能动了。经一阵呕吐,半晌,低呼道:“娘啊!”李映霞将头紧紧靠着杨华。哽咽说:“哥哥呀,你不来管你这苦命妹妹了!”
杨华不由得耳根发烧,忙低声叫道:“李家妹妹,是我,我是杨华。”李映霞依然如痴如迷,垂头至胸,口中喃喃地说出一些话来。那无力的手抬了又抬,揽住了杨华的脖颈,抽抽噎噎地说:“依靠谁呀?……三个月了!……教我怎么办?……”两个人相挨至近,气息微通,体温相偎,隐隐觉出李映霞胸坎起伏的心音。玉幡杆杨华心中突突乱跳,本想撤身起立。李映霞的整个身子仍然摇摇欲倒。杨华无可奈何,蹲在一边,拉住了李映霞的双手,一面摇撼她,一面连连低叫道:“李妹妹醒来!李妹妹醒醒!不要寻短见,我一定给你想法,决不能不管!……”
又过了一会儿,李映霞神智渐渐清醒,听出杨华的语音来,觉得喉头火烧也似疼痛。渐渐记忆恢复,想起刚才望断援绝的自尽事情来了。李映霞将眼皮微微睁开,见杨华正扶着自己,不由一阵悲苦,如见了亲人一样,“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李映霞将杨华狠命抓着,哭诉道:“是华哥你呀,你教我怎么活下去呀?头一次,你救我,我感激。这一次,你可就白费心了。你想我家灭人亡,四邻不靠,我一个女孩子家,还有活路么?华哥,你教我干干净净地死吧!”两只纤手抓着杨华的胳臂,哭个不停。
杨华轻轻将李映霞的手扶开,对她耳畔低声说道:“霞妹,快不要这么拙想,我自有办法。不要哭了,来,我搀着你,快回李家去。我一定嘱咐李大哥、李大嫂,好好照应你。你要明白李大哥不是不收留你,乃是故意逼我,才说出推托的话来。你容我把岳父送回去,办完那件事,他们的疑心也去了;多则一年,我一定给你想个善处之法。我家母没有女儿,等我禀明她老人家……”
李映霞摇头不愿,断续哭道:“晚了!我一个女孩儿,教人家那么猜想……若再那样,我真成了赖不着了。……我就怕听这三个月,三个月呀,跳在河里,也洗不清!……恩兄,象我这命如草芥的人,你救了我,我呢,反正是命中注定;却反害得你犯险难,被嫌疑,末了还落下一场闲话。”
李映霞说至此,忽然声转悲愤道:“我不是恬不知耻的人,我有何颜面偷活人世啊!华哥,不要顾念我了;你快跟令岳和继室嫂嫂回去吧!我决不是负气自尽,我也曾反复盘算过,我只有两条道好走。华哥,事到如今,我不能不表明心迹了。我就是只有两条道:一条道是跟从你,一条道就是死,再没有第三条道让我走了。不幸小妹命薄,恩兄已有明媒正娶的继室嫂嫂,嫂嫂又因为我疑心你,我不能恩将仇报,搅坏你们的好姻缘。我再三再四的想,只有死了最干净,保全了我李家的门楣,也报答了恩兄的情谊。恩兄,你丈夫做事,不要濡恋;你要成全我,正如你搭救我一样。上次你救我活,是恩;今天你放我死,更是大恩啊!”
<!--PAGE 10-->李映霞声转激烈,惨白的面孔泛出红霞,带出一种懔然的神气,将手一摆,发出命令似的口吻道:“你走吧!”突然拉住杨华的手,自己慨然站起来。噫!无奈力不从心,头重脚轻,又栽倒在地上了。
玉幡杆如巨石当胸,想不到这个怯弱女子竟如此刚烈。他急忙俯身,将映霞抱起吃吃地说:“李妹妹,李妹妹!你可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事已至此,杨华顾不得许多,极力拿好话安慰李映霞;劝她快快回去,一切从长计议,短见是决计行不得的。杨华道:“霞妹,你想想,你若真个自尽去了,我这一生一世,可就永远不能饶恕自己了。”
李映霞一阵激昂,早已支持不住,四肢如散了一样,任凭杨华扶抱,精神又陷入半昏迷状态。定醒移时,李映霞方才缓过来,用力推开杨华,正色道:“华哥,你要小心细想,我不能累害你了。我固不惜微躯,愿侍衾裯,为奴为婢,皆所心甘。但是,继室嫂嫂……我不能……”杨华再三劝解,劝映霞回去,映霞坚决不答应。他们两人就在柳树之下,一劝一拒,耽误了很长时候,那条衣带依然悬挂在树上,忘了解下。
杨华实在没有办法,要想拉起李映霞来,李映霞只是不走。杨华顿足道:“好吧,劝你回去,你一定不走!怎么办呢?你一定要死。咱们一块儿死!你上吊,我也上吊吧!”说时,杨华将自己的淡青腰带解下来,就往树上拴。
李映霞大惊,慌不迭地把杨华两腿抱住,放声大哭起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你同我一块寻死,你成了什么人了?我成了什么人了?”杨华道:“那有什么办法?劝你回去,你一定不回去,耗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你想,岂有看着活人寻死的人么?真是你说的话了,死了倒干净!”杨华这一反逼,李映霞倒没法了,挣命似地揪着杨华,哭道:“你你你……你教我怎么样呢?”杨华说道:“我教你回去。”李映霞道:“我回去?”杨华道:“回去,你不回去,咱们就一块死!”
李映霞发恨说:“华哥你呀……”把头伏在杨华胸前,心绪如焚,反复筹思,没有主见。忽然下了一个决心,毅然说道:“华哥好了,你不要为难了。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样。我可就是不投我那表舅去。我一个女子,遭到这种穷途,我还讲廉耻品节做什么?我就鬼混罢了!这么办,我的终身结局不必管它,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的全家仇恨却要非报不可。华哥,只要你能替我报仇,你教我怎样就怎样。你说你要我,我就跟你;你说不要我,我就不跟你。你教我嫁给姓王的,我就姓王;你教我嫁给姓张的,我就姓张。反正我的心是交给你了,你也知道了!就是这样!我就是你的一只猫儿,一只狗儿。你愿意留养我,你愿意送人,都随你的便。就有一节,你可得替我报仇,行不行?华哥,我只听你一句话,死个什么劲呢!”说着,过去就要解树上的绳套。
<!--PAGE 11-->李映霞感情激变,已有豁出去的神气,把闺秀的温柔矜稳之气一洗而去。她从此要为复仇而活着,情缘贞操一切都不管了。而她这些话象火箭般地、热剌剌地打中了杨华的心坎,杨华竟错愕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李映霞反而勇敢起来,追问杨华道:“华哥你说,报仇的事,你到底管不管?”杨华皱眉道:“我不是早答应过你了么?”李映霞道:“好,我就跟你回去。只要李季庵肯收留我,我就留在淮安府,等你三年。三年你如不来,我可只好一死谢绝。”她亭亭地立起来,说:“华哥,我们就走,把那带子解下来吧。
玉幡杆杨华把两条衣带全解下来,把李映霞的白衣带给映霞。李映霞摇头道:“我不要这根,把那根淡青的衣带给我。”杨华犹豫起来。李映霞如不胜情似地唏嘘道:“华哥,连这点念想也不肯留给我么?”杨华红着脸,将自己的淡青绸带递给映霞。李映霞便将自己那条白衣带递给杨华,道:“你系上这根。”杨华只得依言,系在底衣里面。李映霞凄然说道:“华哥,你走后,我见了这条带子,就跟见了你一样了!咱们走吧。”
杨华在前,李映霞在后,一路重返李宅。李映霞仗着一股激越之气,倒也走了一段路。无奈莲步细碎,早已虚汗如雨,喘息有声。李映霞道:“华哥慢些,我实在走不动了。”杨华只得放缓脚步,捉着李映霞一只胳臂,半搀半扶,慢慢地扶着她走。走出不远,忽见对面灯影低昂,一个人迎头叫道:“李姑娘,李姑娘!”李映霞急将杨华推开。杨华也已听出,来的是李季庵;忙答声道:“李大哥!李姑娘找着了,在这里呢。”
李映霞暗捏了杨华一把,低声说:“不要提刚才的事。”
说时李季庵已急急走来,道:“是仲英么?教我好找,李姑娘在哪里了!”他提起灯笼照看,见李映霞垂头站在杨华身边。李季庵看了看二人的神气,说道:“我的李姐姐,你可吓死我了!三更半夜教我们好找。快回去吧,李姐姐千万不要心窄,我们一定给你想个善处之法。”李季庵说得很有分寸,明知李映霞出来,必是要寻短见;既已寻着,便揭过去,一字不提。他只询问杨华,在何处寻着的李映霞;杨华说:“就在那边剪子巷拐角,她正一个人坐着发怔呢。”
李季庵抹去头的汗,向李映霞看了一眼。李映霞说道:“我头脑胀疼,想出来过过风,倒惊动李大哥了。”李季庵装作不理会,只说:“天可真不早了,快回去歇歇吧!”三个人缓缓走着,李季庵且行且说,轻描淡写地开解李映霞。李季庵又凑到杨华身边,暗问杨华:“李姑娘的事作何了局?”杨华到此,也不隐瞒;便将李映霞倚他报仇的话说出,恳请李季庵务必收留李映霞。杨华还说:“容我回去完婚之后,至迟一年,我必然禀明家母,再来迎接李姑娘,教李姑娘拜在家母膝下,做个义女,就由家母替她物色婚配。如此两面周全,也不致久累大哥。我刚才已将此意对李姑娘说了。”
<!--PAGE 12-->李季庵暗暗点头,连声说好,对二人说道:“仲英老弟,李家姐姐,你们要明白,我不是不肯收留李姐姐。我夫妻本意,原不知贤弟已订续配夫人,故此才有那番误会。现在既生波折,老实说,李姐姐尽管放心住在我家,十年八年,都养得起……杨贤弟,只是你这位续室夫人还没有过门,竟这么大醋劲,可是倒也直率得很。真格的,令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你们怎么订的婚?是谁保的媒?”
原来李季庵疑心柳氏父女是绿林中人物,只是不便直说,故此绕着弯子探问杨华。杨华便将他岳父铁莲子和继室柳研青的为人,以及拜师订婚的经过,草草说了。李季庵这才明白柳研青就是鼎鼎有名的江东女侠柳叶青,不禁吐舌道:“怪不得他父女二人飞檐走壁,有这大能耐,原来令岳就是铁莲子柳老英雄啊!可是求婚既出贤弟心愿,为什么你又逃婚出走呢!”杨华笑了笑,不肯回答。李季庵和李映霞再三诘问,杨华方才说出:他和柳研青曾经两度怄气,把柳研青的性格也说了。李季庵笑道:“那就是了,怨不得她咄咄逼人的闹腾,这本来怪贤弟你呀,哪有婚期将近,突然走得没影的道理!一搁两年多,也无怪令岳、令正着急了。”杨华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我不是上了一个大当,受一尘道人支使,往青苔关去了一趟么?”
三人且行且语,倒将刚才的紧张空气松缓了许多。李映霞还是走不动,杨华只得搀扶着她。不一时,来到李宅。李季庵说:“李姑娘这一过风不要紧,把我们全吓坏了。我和杨贤弟不用说,就是人家柳老英雄、柳小姐,也很着急,爷儿两个也分头找你去了。如今还不知道回来没有呢?”
三人说着,从后院进入内宅;询问仆从,方知柳氏父女已经回来。三人行经内宅上房,上房灯光明亮,早有丫环迎了出来,报告说:“太太现在内客厅,陪着那位柳小姐说话呢。”李季庵回顾杨华、李映霞道:“咱们就到内客厅去吧。”李映霞这时忽又羞涩起来,刚才那股勇气不知哪里去了,嗫嚅道:“我……要歇歇了。”她本意原想这番既下决心,要找柳研青侃侃而谈;此时又不知怎的,怕见柳研青的面。自杀中止的人好象亏了心似的,有点羞见他人。李季庵、杨华只好将她送入了私室,安慰了几句,又叫来了一个丫环陪着;然后杨、李二人相偕来到内客厅。
杨华和李季庵才到客厅门前,已听见柳研青清脆的语言和柳兆鸿沉着的谈吐,夹杂着李夫人的赔笑声。只听柳研青说道:“就只他们好,就只他们难,我算什么!我可怜人家,人家可怜我么?”李季庵忙把杨华一拉,吐了吐舌头,一同掀帘进去。只见柳研青坐在床头,李夫人陪坐在一旁,正在委婉哄劝。杨、李二人一进屋,柳兆鸿很客气地站了起来。柳研青抬头看了看杨华,哼了一声,冷笑道:“寻死的人救回来了吧!”
<!--PAGE 13-->李季庵忙说道:“李姑娘没有寻死,她出去过过风,是我和杨贤弟把她找回来了。”柳研青盯着杨华,嘻嘻地笑道:“寻死做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傻子才寻死呢。”杨华心中一动,满面通红,偷看柳氏父女。柳兆鸿也正在注视着自己呢。杨华很忸怩地坐在一边。
李季庵已经听出话中有刺,可是还不知道话中有事,这中间只有柳兆鸿是晓得的。铁莲子柳兆鸿饱经世故,深谙人情,杨、李二人的难言之隐,他已揣透;此时揣情度势,要想用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和柳研青一味负气不同。柳兆鸿朗然说道:“李姑娘找回来了,很好,她现在哪里呢?”李季庵道:“已回卧室去了。”柳兆鸿道:“就只她一个人么?”李季庵道:“有丫环陪伴着呢。”柳兆鸿点了点头,说道:“最好烦李夫人去开解她。李仁兄,我们岂能见死不救,况且又是个好女子。不过,仲英,刚才我们先回来一步,跟李夫人已经说了一会子话了。李姑娘势难别嫁的苦处,我父女已然明白,仲英,你不要难为情,你心上自有个打算,可以说出来,和我商量。你现在还是跟我回镇江么?”
杨华起身答道:“师父放心,什么时候走都行。”柳兆鸿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现在的难处,就是怎么安置李姑娘,你有话快直说,不要绕弯子。”
铁莲子一扫闲文,竟直攻上来。杨华默然半晌才说:“我的委屈之处,既蒙师父垂谅……我已经和李大哥说好,就请他收留这位李姑娘。”柳兆鸿眼望李季庵,李季庵忙说:“李姑娘实在有碍难处,她不能投奔她表舅去。刚才李姑娘一再对我说,要求我收留她。我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养不起,实在是她那表舅不是好惹的。如今我也想过了,为人为到底,她既然无家可归,那就抛开她表舅这一层,晚生只好收留她,就认她为义妹。将来她的终身再慢慢想法,现在就由晚生夫妻担起这副担子来。杨盟弟算是没事了,就教他跟老前辈回去,择吉完婚。一天云雾俱皆消散,柳小姐也不用误会了。”
柳研青说道:“什么,我不用误会了?”转过脸来,诘问杨华道:“我问问你,什么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打谅我是木头人么?绕来绕去,就只多心我一个人呀。不行!”
玉幡杆杨华眉峰一蓄,眼光扫射到柳研青。柳研青大怒,陡然站起来,锐声说:“你们捣的鬼,当我不知么?你冲我瞪眼,你……”柳研青天生负气的性格,心知杨华背着她和别人密有商量,正是拿着外人当了内人,拿着内人当了外人了,她怎么能不恚怒?杨华自问情有独钟,而柳研青相逼过甚,不竟也激起火来;两个人对瞪着眼,又要吵嘴。
<!--PAGE 14-->铁莲子柳兆鸿断喝道:“你们不要闹!仲英,我告诉你,什么事也用不着瞒我,三个月以前是如何?一年以后又怎样?我都知道。你们不是耽心救人救不彻底么?来,我老头子成全成全你们。李仁兄,烦你教人把李姑娘请出来,我老头子要替她想个法。我老头子年逾六旬,还有什么嫌疑;我要收她为义女,把她带回镇江,你们看怎么样?”
铁莲子一口气说出来,须眉皆张,立起身来,看定杨华、李季庵;李季庵倒吸一口冷气。柳兆鸿大声问杨华道:“仲英,这么办,怎么样?你看可行?你看可好?”杨华怔了一怔。柳兆鸿一叠声催问,脸上隐隐露出冷笑来。
杨华憬然躬身说道:“师父,这么办很好。李家姑娘正有血海深仇,再三央告弟子替她想法。凭弟子的能力,如何办得到?师父既肯出头,这正是她的造化,也是弟子求之不得的……”
一语未了,柳研青勃然道:“好哇,求之不得,你敢情愿意么!你们天天可以凑到一块了,守着青山,就有柴烧了!哼,那不行!爹爹,你老人家越老越胡涂了……”柳兆鸿恚怒起来,手指着柳研青,斥道:“你你你,浑丫头,你看你放肆到什么份上了!你爹爹的话,你也挑剔。你不要犯浑了!胡涂虫,依着爹爹的主意,错不了。”
柳研青倒噎了一口气,顿时朱颜泛黄,转身来,向着柳兆鸿哭声说:“怎么来不来就骂人!教我看他们的眉眼,那不成,我死了也不干!”
铁莲子越发生气道:“不许你说话!难为你也二十三岁了,连香臭好歹都不知道。”对李季庵、杨华说:“就是这样,李仁兄以为如何?”李季庵暗替杨华作劲道:“这样办好极了,到底是老英雄如此热肠。不过,这件事是李姑娘本身的事,晚生不好代筹,不知道李姑娘意下究竟怎样?今天太晚了,明天叫出李姑娘来,当面商量如何?”
柳兆鸿冷笑道:“可不是,打扰李兄多半夜了。其实我这也是一种两面周到的打算。既然李兄关碍着什么贺宁先,安插李姑娘,大家都觉为难,所以我老头子多此一举。我想年轻人收留她,怕有嫌疑;我老头子怕什么?只要你们大家都愿意,我就把李姑娘领到镇江去。我只有研青这一个傻丫头。她嫁出去以后,我也寂寞;我若收认了李姑娘,我没事时就教她练练功夫,也是一举两得。这只看你们大家愿意不愿意了?本来人家是十七八岁的大闺女……”这些话说得李季庵、杨华都很忸怩,简直就不能拒绝。
铁莲子这一番打算,自有深意,可惜柳研青一点也体贴不出来。依照柳研青的心思,恨不得立逼杨华返回镇江,把李映霞丢在淮安府,那就隔开了。殊不知柳兆鸿正因防嫌杨、李,这才定要亲携映霞,同返镇江。这老儿想到徒孙白鹤郑捷也二十岁了,和李映霞年貌相当;将来不管杨华对李映霞是否有情,自己硬拿大道理一拘,把映霞遣嫁出去,杨华自然断念。这是铁莲子做父母的,为了女儿终身,所下的一番苦心。而柳研青直脖子老虎的性格,乍听她父要认映霞为义女,又要把她携回镇江;那么,自己的未婚夫婿岂不是更有机会,可与映霞朝夕见面了?彼女我见犹怜,卧榻旁边岂容他人鼾睡?柳研青顾虑到这层,所以喃喃不悦。柳兆鸿深恼女儿太不晓事,不禁数骂她几句;骂得柳研青面色发青,气哼哼坐在**,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PAGE 15-->李季庵夫妻是做主人的,见他父女吵起来,他翁婿又暗中较劲,只好两头劝解。李夫人仍来安慰柳研青,柳研青仰着头不言语。直乱了半夜,到底将李映霞叫了起来,李夫人暗把柳老的意思,对李映霞说了,问她怎样:“你是愿留在我这里,还是拜柳老为义父,跟他翁婿父女三人同回镇江呢?”这一举又出于李映霞的意外!但她是个聪慧女子,左思右想,掉了几点眼泪,便不再迟疑,答应了愿随柳老。李映霞立刻一洗娇怯之容,提起精神,重到客厅;站在柳老面前,满面堆欢地说道:“刚才李大嫂说:你老怜我无依,要收我为义女,这真是难女的造化。”说着,竟改口称呼:“义父在上,女儿给你老叩头。”插花烛般地拜了下去。
柳兆鸿微微笑着,说道:“姑娘,你就是我的女儿了。你的为人,实在令人爱惜,我一定慢慢想法给你报仇。你的终身也交给我了,我必定好好替你打算,总对得起你,让你趁心。”这末一句话大有意味。柳兆鸿又说:“好吧,干女儿,过来见过你的傻姐姐。”李映霞忙向柳研青,敛衽下拜,叫了声:“姐姐!”柳研青不敢执拗,只得勉强还礼,坐在一边生气。柳兆鸿又拿出义父的身份来,命映霞拜见姐夫杨华,拜见宅主人李季庵夫妻,并向他们致谢。
直乱到四更将尽,方才把一场纠葛撕捋清楚。李氏夫妻打着呵欠,把这些不速之客的宿处安置好了,这才分别归寝。
转瞬天明。杨华略一阖眼,便起来,到柳兆鸿的住处扣门。不想门扇虚掩,柳兆鸿、柳研青俱已不见。杨华非常惊讶,自知搅了李季庵一通夜,此时不好再来声张。想了想,他穿上长衣服,悄悄去到店房去找。那店中也正闹着六号房内老少两位客人通晓未归,后厩墙颓坏了一角,马却丢了一匹。今早那个年老客人匆匆来了一趟,又匆匆走了。杨华越发惴惴,到各处访了一圈,城内镖局也打听了一趟,俱无下落,只得重回李宅。直到傍午,李季庵方才睡醒,出来问道:“你们上哪里去了?你那位令岳和令继配又哪里去了?”杨华道:“咳,真教大哥见笑了。”
李季庵说:“贤弟,你我弟兄还有什么说的,不要介意。只要你们翁婿夫妻不生枝节,和好如初,就很好了,谁家不闹别扭呢?令岳可是回店收拾行李去了么?你们哪天动身呢?”杨华皱眉道:“我也不知道啊。”遂将柳氏父女不知何时已走,以及店中没有他父女行踪的事说了。
李季庵失惊道:“这又是怎的了?令岳在此地可有亲友么?”杨华道:“我也知不清。”李季庵道:“他父女也许找人去了。只是我看令岳忽然要认李姐姐为义女,此中恐怕另有用意。”杨华强笑了笑道:“那不过是疑心我,防嫌我罢了。我不亏心,我也不在意。只是昨天不瞒大哥说,李姑娘真是寻自尽了。我救下她来,曾经劝解她几句话,其实都是权词安慰她的,大概这些话又教内人和家岳听了去。总而言之,我现在是无私有弊。家岳既然要把李姑娘收认了去,这好极了。日久见人心,看看杨某可是贪色忘旧之徒不是?”说时忿然。李季庵劝解了他一回,便回到内宅,告诉了李夫人,又转告了李映霞。大家纷纷猜议,正不知柳氏父女又耍玩何花样。
<!--PAGE 16-->午饭后,杨华再到店房去一趟,柳氏父女依然未返。李季庵等俱各惊疑起来,杨华、李映霞更是忐忑不安。直到第二天傍晚,铁莲子柳兆鸿方才重到李宅,寻找杨华。杨华道:“师父上哪里去了?师妹呢?”铁莲子道:“咳,你那师妹她负气走了!”玉幡杆杨华骇然道:“什么?真的么?”不由着起急来,道:“这可怎好?她那脾气,不致有意外吧?”杨华搔头抓耳地追问柳兆鸿:“她什么时候走的?可说什么话没有?”铁莲子恨恨地说:“她说什么?她什么也没有说,悄悄地溜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长了腿了,来不来地拿腿就走!想不到我老头子纵横四十年,无人敢惹,任气不受;老了,老了,竟受起你们的拿捏。”
李季庵、李夫人和李映霞,都知道柳研青负气走了,也全出来探问。李映霞更是惶急,心知由她而起,赶着柳兆鸿,叫着义父道:“义姐这一走,我实在过意不去。你老看是怎么办呢?义姐临走时,可说什么没有?她要是不愿意我到镇江去,我还留在这里,可使得么?”言下凄然,很表歉意。李季庵也说:“令爱也许径回镇江去了。老前辈,我们想什么法找找她去?不知淮安府城内可有老前辈的亲友么?何不先去问问?我这里有的是人,你老只管支派。”柳兆鸿摇头道:“近处我已经找过了。”柳老便与杨华商量,料想她也许含忿返回镇江,打算立刻动身追赶下去。李映霞自己看到尹邢避面,势难并立,很伤心地暗向李夫人打听:近处有无尼姑庵、女道士观。
铁莲子默筹此事,早已打定主意。当着李氏夫妻的面,对杨华、李映霞说:“小女性子太滞,一时负气,总有个回心转意。亲女儿是女儿,干女儿也是女儿;映霞姑娘你不要担心,你不要顾虑她,我们还是先回镇江,沿路上找找她。我想她一定是先回镇江,找她大师哥、大师嫂去了。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铁莲子一定要依原议,偕带杨华、李映霞同回镇江。研青出走,情势生变,李映霞傍徨歧路,莫知所从。杨华看着柳兆鸿的面色,很是惴惴;李氏夫妻也很不放心,竟欲留下李映霞,又怕铁莲子生疑。映霞无可奈何,暗向杨华泣诉问计;杨华长叹一声,一筹莫展,转向柳兆鸿讨教。李映霞也向铁莲子哭诉下情,诚恐她这一路跟去,越发惹得柳研青恼怒,恳求柳兆鸿垂矜绝路,替她打算一个较为妥当的办法。
铁莲子道:“姑娘,你放心吧,我这傻丫头好办。她是直性人,一时想不开,恼着杨华,迁怒及你。她这一走,又是跟我怄气。她素来孝顺,肯听我的话的。你只管跟我走,我铁莲子从无虚诺,办事有始有终。姑娘,只要你信得过我,我自有善处之法,放心吧,不要为难!”
<!--PAGE 17-->当下整备行装,在淮安候了两天,又分头查找一回,柳研青依然不见。铁莲子决然说道:“咱们明天动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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