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景洪像被扔进了蒸笼,黏稠的热风裹着澜沧江特有的潮湿气息,糊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我攥着从勐腊县城买来的破旧地图,摩托车轮碾过满是碎石的乡道,扬起的尘土粘在汗湿的后颈,痒得人直想抬手挠。这次回景洪,本是为了处理外婆留下的老房子,可导航在路过曼掌村时突然失灵,屏幕上的蓝色箭头像条断了线的鱼,在满屏的绿色植被图标里乱撞。
“该死。” 我骂了句,关掉嗡嗡作响的手机。路边的大青树遮天蔽日,树影里挂着的红色经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隐约传来傣家竹楼的鸡鸣声。我凭着记忆里的方向感往东北走,没走多久,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栏突然出现在眼前 —— 栅栏上的绿色油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两根栏杆之间缠着枯萎的三角梅藤蔓,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栅栏后是一片低矮的建筑群,最显眼的是一栋三层高的教学楼,白色的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教学楼的窗户大多没有玻璃,黑洞洞的窗框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正对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墙面上还残留着模糊的标语,我走近了才勉强看清,是用红色油漆写的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只是 “学” 字的宝盖头已经掉了一半,剩下的部分歪歪扭扭,像个哭丧着脸的孩子。
“景洪县曼掌小学”—— 栅栏大门上方的木牌已经腐朽不堪,几个字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只能靠猜才能认出。我想起小时候听外婆说过,三十年前曼掌村确实有这么一所小学,后来因为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孩子越来越少,学校就慢慢废弃了。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竟然走到了这里。
摩托车的油箱已经见底,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推着车走到铁栅栏前。大门没有上锁,只是用一根生锈的铁丝松松地拴着。我轻轻一拉,铁丝就断了,发出 “咔嚓”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刺耳。
走进校园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和草木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操场长满了齐腰高的野草,偶尔有几只蚂蚱从草丛里跳出来,又迅速消失在绿色的海洋中。操场中央的篮球架早已锈迹斑斑,篮板破了一个大洞,网兜也只剩下几根残破的绳子,在风里有气无力地摇晃着。
我把摩托车停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打算先找口水喝。教学楼的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 “吱呀 ——” 的刺耳声响,像是老房子在**。一楼的走廊里堆满了废弃的课桌椅,有的桌子缺了腿,有的椅子没了靠背,桌面上还留着孩子们用小刀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有 “小明爱小红”,有 “我要当科学家”,还有一些看不懂的涂鸦。
阳光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沿着走廊慢慢往前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学楼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突然,一阵轻微的 “沙沙” 声从二楼传来,像是有人在翻动纸张。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废弃的学校里怎么会有人?难道是附近的村民来这里乘凉?可现在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谁会跑到这种地方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楼梯往上走。楼梯的台阶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每走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走到二楼走廊口时,“沙沙” 声更清晰了。我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里,有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在认真地阅读。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的头发和连衣裙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的头发很长,乌黑亮丽,垂到肩膀上,发梢微微卷曲。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鼻梁小巧挺拔,嘴唇的颜色像熟透的樱桃,皮肤白得像雪,在昏暗的教室里显得格外耀眼。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这里看书?我心里充满了疑惑,轻轻咳嗽了一声,想引起她的注意。
女孩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愣住了 —— 她的眼睛很大,像两颗晶莹剔透的黑葡萄,瞳孔里似乎藏着一片深邃的星空,可眼神却异常平静,没有丝毫惊讶,也没有丝毫怯意,就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湖水。
“你是谁?” 她开口问道,声音清脆悦耳,像山涧里的泉水叮咚作响,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清冷。
我定了定神,回答道:“我是路过的,摩托车没油了,想进来找口水喝。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说道:“这里有书,很好看。” 她说着,举起手里的书给我看。
我顺着她的手势望去,只见那是一本破旧的语文课本,封面上写着 “义务教育教科书 语文 三年级 下册”,出版日期是二十年前。书页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被人翻阅过很多次。
“你喜欢看书?” 我走到教室门口,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
女孩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继续翻看手里的课本。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很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指甲油,却透着健康的粉色。她的白色连衣裙看起来很干净,没有一点污渍,不像是在这种废弃学校里待了很久的样子。
“这附近有村民吗?你的家在这附近吗?” 我又问道,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女孩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清冷:“我没有家。”
我愣住了,没有家?那她住在哪里?难道是孤儿?我正想再问,突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细节 —— 女孩坐在椅子上,双脚却没有着地,而是悬空着,距离地面大约有几厘米的距离。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再仔细一看,她的双脚确实没有接触地面,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样。而且,她的白色连衣裙在没有风的教室里,竟然微微飘动着,像是有看不见的气流在托着它。
一股寒意突然从我的脚底窜上来,瞬间传遍了全身。我想起外婆曾经说过的话,曼掌村这一带在几十年前发生过一场瘟疫,死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曼掌小学的几个学生。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女孩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再次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你害怕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看着她那张漂亮得不像真人的脸,心里既害怕又同情。我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我只是…… 有点惊讶。”
女孩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那笑容很淡,却像春天里的第一朵花,瞬间照亮了昏暗的教室。“我叫阿雅,” 她说道,“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阿雅……” 我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感觉这两个字像是有魔力一样,在我的心里盘旋。“我叫林默,从勐腊回来,路过这里。”
阿雅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看书。我站在教室门口,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越来越暗,教室里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诡异。可看着阿雅安静看书的样子,我又不忍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里很危险,”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说道,“天黑以后会有野兽出没,你还是早点离开吧。”
阿雅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离开?去哪里?”
“去…… 去村里啊,” 我说道,“附近的曼掌村应该有村民,他们会帮助你的。”
阿雅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我不能离开这里。我的书还没看完,我的老师还在等我交作业呢。”
老师?交作业?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她还以为自己是这里的学生?我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我心里一喜,难道是有人来救我了?我连忙对阿雅说:“有人来了,我先下去看看。”
说完,我转身就往楼下跑。可当我跑到一楼走廊时,却发现摩托车还好好地停在原地,周围根本没有人。刚才的摩托车声呢?难道是我的幻觉?
我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正想上楼再问问阿雅,突然看到走廊墙壁上挂着的一张旧照片。照片已经泛黄,边缘也有些破损,上面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和几个老师的合影,背景是曼掌小学的教学楼。
我凑近了仔细看,突然,我的目光定格在照片中间的一个小女孩身上。那个女孩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子,眼睛很大,笑容很灿烂 —— 她的样子,竟然和刚才在教室里看到的阿雅一模一样!
照片的下方写着拍摄日期:1998 年 6 月 1 日。那是二十五年前的儿童节。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1998 年…… 二十五年前…… 阿雅…… 难道她真的是……
一阵风吹过,走廊里的废弃课桌椅发出 “哗啦” 一声响,像是有人在走动。我猛地转过身,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有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斑驳光影,在地面上缓缓移动。
我不敢再待下去,拔腿就往大门外跑。跑到摩托车旁时,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骑了上去,发动引擎,不顾一切地往校外冲。驶出大门的瞬间,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
二楼走廊尽头的窗户里,阿雅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手里拿着那本破旧的语文课本,眼神平静地看着我。阳光洒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一个透明的影子,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空气中。
我心里一痛,猛地转过头,加大油门,摩托车飞快地驶离了曼掌小学,把那座废弃的教学楼和那个漂亮的女孩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风在耳边呼啸,我的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不知道阿雅为什么会被困在那里,不知道她等待的老师是否还会回来,也不知道她手里的作业是否还有人会批改。我只知道,在景洪这个炎热的七月午后,我在一座废弃的学校里,遇到了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女孩。
第二章 外婆的秘密
骑着摩托车一路狂奔,直到看到曼掌村的傣族竹楼出现在视野里,我的心跳才慢慢平复下来。村里的路很窄,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油棕树,偶尔有穿着傣族服饰的村民从家里出来,好奇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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