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庄踩着跳板下船时,鞋底沾了片干枯的草叶——那是阿古拉昨天喂牛时掉的。他随手把草叶弹进海里,望着船队桅杆顶端的风向标转得欢快,忽然觉得这码头就像个巨大的蜂巢,而他们的船,正是即将带蜜归巢的蜂。
天刚蒙蒙亮,码头的第一缕晨光就被桅杆切成了碎片。辛庄站在“归雁号”的甲板上,望着码头上蒸腾的热气——挑夫们扛着盐袋的号子声撞在船板上,震得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渔娘提着竹篮穿梭在货栈间,篮子里的海鱼尾巴还在拍打着潮湿的藤条;秋双国来的药材商正蹲在地上,用银簪挑拣着受潮的当归,指尖沾着褐色的药汁。
“看那堆麻包,”辛庄用靴尖点了点甲板,示意身后的新船员们,“昨天卸的是北漠的羊毛,摸起来扎手的是上等货,要是发潮发黏,就得赶紧通风,不然三天就发霉。”
王二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个老水手正用铁钩撬开麻包,抓起一把羊毛往阳光下扬,白花花的纤维里混着细碎的沙砾,在光尘里跳舞。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天晕船时吐在羊毛堆里的酸水,脸腾地红了。
“站好了!”辛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子穿透力,“腿弯往下沉,腰杆别硬挺,船晃你就跟着晃,把甲板当成草原上的坡地,懂?”
新船员们赶紧调整姿势,有人手忙脚乱地扶住栏杆,有人学着老水手的样子,将重心放低,膝盖微微打颤。海风卷着鱼腥气扑过来,王二柱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但他死死咬住下唇——昨天阿古拉说,在草原上,连马驹都知道不能在颠簸时乱晃,不然会被母马踹。
半个多月来,这样的“晨课”成了常态。天不亮,辛庄就带着人在甲板上练“扎桩”,脚跟着船的起伏踩拍子,手里还要抛接沙包,练到汗湿重衣,才能去吃早饭。饭着咸鱼,就着海菜汤,王二柱起初咽不下,总被辛庄用眼神逼着吞下去:“海上饿起来,树皮都得啃,现在不吃,等着喂鱼?”
装牲畜那天,码头的石板路被蹄子踩得咚咚响。阿古拉牵着那头最烈的黑牛上船时,牛蹄刚踏上跳板就不肯动了,鼻孔里喷出粗气,尾巴甩得像鞭子。“别怕,”阿古拉把脸贴在牛耳朵上,用北漠话哼起古老的调子,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过牛背,“咱们去的地方,草比草原还绿。”那牛竟真的安静下来,跟着他一步步走进船舱。
马厩设在底舱,用粗壮的松木隔开,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辛庄让人在角落里堆了些带土的草皮——阿古拉说,牲畜闻着土味,就不容易焦躁。果然,那几匹刚上船时直刨蹄子的蒙古马,没过两天就肯在摇晃中低头吃草了,其中一匹母马还生下了匹小马驹,浑身毛茸茸的,被船员们戏称为“海之子”。
又过了十天,当第一缕朝阳把海面染成金红色时,辛庄终于拔出腰间的铜哨,“嘀——”的一声长鸣划破晨雾。五艘大船依次解缆,锚链摩擦着滑轮,发出“哗啦啦”的巨响,像巨兽在舒展筋骨。
内海的浪头不高,船身只是轻轻摇晃,像躺在摇篮里。王二柱扶着栏杆,看着岸边的房屋越来越小,忽然觉得昨天还让他呕吐不止的摇晃,竟有了种奇异的韵律。他试着松开手,船往左晃,他的身子就跟着往左倾,像在草原上学骑马时,跟着马的步伐调整重心。
“不错。”辛庄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转着个黄铜罗盘,“记住这种感觉,船是活的,你得跟它交朋友。”
话音刚落,一阵风斜斜吹来,船身猛地一晃。角落里传来“哞”的一声惊叫,是那头黑牛在马厩里躁动起来。阿古拉嘴里哼着调子跑过去,手里还拿着把刚割的青草。他蹲在牛栏前,把草递进去,黑牛的鼻子嗅了嗅,慢慢安静下来,用粗糙的舌头卷走他掌心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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