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江南水灾,税银没收上来,今年北边蒙古犯边,又花了不少,再不想办法,京营就得断粮。
欧阳铎来得正好。
若是这人真像草稿上显露出的那般有本事,能在不惹民怨的情况下把钱筹上来,倒能解燃眉之急。
他又想起刘瑾说的“秀才出身”,忍不住笑了。
——历朝历代,哪有皇帝特意召见个秀才的?传出去怕是要惊掉不少文官的下巴。
可他不在乎这些。
太祖爷当年还起用放牛娃当将军呢,只要能办事,别说秀才,就是贩夫走卒,他也肯屈尊见一见。
人才,从来不是靠功名堆出来的。
驿馆里的欧阳铎,此刻正对着桌上的饭菜发愣。
青瓷碗里盛着炖得酥烂的羊肉,汤汁乳白,飘着几粒枸杞。
旁边摆着两碟时鲜小菜,一碟凉拌黄瓜,一碟酱萝卜。
还有一壶温热的米酒,酒壶是锡制的,擦得锃亮。
这一桌菜,比他在李副官家教书时,半月的用度都阔绰。
他捏着筷子的手还在微抖,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从南昌到北京,这一路走了十二天,他总觉得像踩在云里。
——前一天还在为老母亲的药钱发愁,后一天就被锦衣卫“请”上马车,一路好吃好喝,说要去见天子。
直到进了驿馆,摸到床榻是实的,闻到饭菜的香气,才敢信自己真要见大明朝的皇帝了。
“先生,您怎么不吃啊?菜都快凉了。”伺候的驿馆小吏见他不动筷,小声问道,语气里带着敬畏。
——能让锦衣卫护送进京、还住上等房的秀才,绝不是普通人。
欧阳铎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声音有些干涩:“没什么,只是……只是有些紧张。”
他放下筷子,从行囊里掏出本磨得卷边的《九章算术》,封面都掉了,是用棉线缝起来的。
指尖在“均输”篇上划着,那是他琢磨了半年的“田租改良法”,能让税银收得更公平,还能多征三成。
——他不知道陛下召见要问什么,只能把平日琢磨的算学册子再看看,好歹别露怯,丢了泰和读书人的脸。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书页上,也落在他青衫的补丁上。
——那补丁是老母亲亲手缝的,针脚有些歪,却很结实。
他想起前两年落榜时的沮丧,老母亲握着他的手说“儿啊,咱考不上也没关系,凭算学也能糊口”。
想起上个月给老母亲抓药,药铺老板说“再凑不齐钱,这药就断了”。
心里忽的生出股劲,攥紧了拳头:不管陛下要问什么,总得拿出真本事来!若是能替陛下分忧,挣点俸禄给母亲治病,也不枉这一趟京城行!
第二天五更天,刘瑾就带着两个小太监往驿馆去了。
天还黑着,巷子里的灯笼晃着暖黄的光,把影子拉得老长。
他踩着青石板路,“咯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见了欧阳铎,得先嘱咐几句。
——见了陛下别结巴,有啥说啥,算学上的事尽管开口,别的别瞎扯,要是答得好,咱家也能沾点光;要是答不好,丢了陛下的脸,咱家第一个饶不了他!
到了驿馆门口,刚要往里走,就见欧阳铎已经站在门廊下了。
他换了件半旧的月白青衫,是李副官送的,领口洗得发白,却熨得平整。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木簪绾着。
手里捏着个布包,里面装着那本《九章算术》和他的算题草稿。
见刘瑾来了,欧阳铎连忙躬身行礼,腰弯得极低,声音恭敬:“学生欧阳铎,见过公公。”
他没见过刘瑾,却从锦衣卫口中知道,这是陛下跟前最得宠的太监,得罪不得。
刘瑾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虽清瘦却精神,眼神亮堂,不像那些油滑的读书人,倒生出几分顺眼,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不用多礼,陛下在宫里等着呢,跟咱家走吧,马车都备好了。”
欧阳铎点点头,亦步亦趋跟在刘瑾身后,脚步放得很轻,生怕踩脏了刘瑾的衣摆。
往皇宫去的路上,他掀开车帘一角,看街上渐渐多了行色匆匆的官员。
——有的穿着绯色官服,有的戴着乌纱帽,都是他以前只在戏台子上见过的人物。
心里的鼓敲得更响了,手心都冒出了汗:这紫禁城的红墙里,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呢?是问算学,还是问民生?要是答不上来,会不会被当成骗子抓起来?
刘瑾坐在前头的马车里,听着身后车厢的动静。
——偶尔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还有欧阳铎深呼吸的声音,估摸着这秀才该是紧张坏了。
他哼了段江南小调,心里却想着:陛下这回是真盼着能出个理财能臣,这欧阳铎要是真有本事,往后朝堂上,说不定真能多出个有能耐的新面孔,也能帮咱家制衡一下那些文官。
晨光渐亮,东方泛起鱼肚白,把天空染成了淡粉色。
马车碾过金水桥,车轮“轱辘”作响,朝着坤宁宫的方向去了。
桥边的石狮子在晨光中显露出轮廓,威严而肃穆,像在审视着这位即将面圣的寒门秀才。
暖阁里的朱厚照,已放下欧阳铎的算题草稿,正对着一盆新摆的腊梅出神。
那腊梅是昨儿刚从御花园折的,枝头开着几朵嫩黄的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寒冬里的花,最是坚韧,像那些藏在民间的人才,不起眼,却有真风骨。
听见外面传来刘瑾的声音:“陛下,欧阳铎带来了。”
朱厚照收回目光,指尖拂过腊梅的花瓣,随口道:“让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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