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不高却好比暮鼓晨钟,清晰地敲在朱雀大街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是一种与力量、财富、权势都截然不同的威严,源自于数千年来,人族赖以建立文明的基石,礼法与秩序。
排队领钱的乞丐们,下意识地停下了骚动,眼中露出迷茫与畏惧。
钱不离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面对过神庭的主簿,面对过宗门的长老,却从未有一个人,能只用一句话,就让他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都是大逆不道的。
铁心那刚刚燃起的对“创造”的狂热,也在这句话下,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追随的这位坊主,他所做的一切,从根源上,就是在与整个世界的规则为敌。
风紫月更是娇躯微颤,她看着那个书生的背影,心中掀起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猛烈的惊涛骇浪。
这个人她认得。
白鹿书院的大祭酒,孟长河。
一个被誉为“半圣”的存在。
白鹿书院,不属于任何王朝,不听命于九天神庭。
他们是人族“道统”的守护者。
他们传承的不是修炼功法,而是思想是礼法是秩序。
据说神庭的第一部法典,就是由白鹿书院的初代院长,协助初代神主制定的。
孟长河的到来,比神庭的收税官,比任何宗门的长老都更加致命。
因为他要审判的不是叶枭的行为,而是叶枭的思想。
叶枭缓缓转过身,看着这个气质如渊的儒衫书生。
他知道最麻烦的对手来了。
“你是谁?”叶枭问道。
“白鹿书院,孟长河。”孟长河的语气不卑不亢,“特为叶坊主解惑而来。”
“解什么惑?”
“解坊主之惑亦解众生之惑。”孟长河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带惶恐的乞丐,“坊主以众生之苦,铸造钱币,看似是救济,实则是饮鸩止渴。你将他们的痛苦赋予了价值。那么为了获取更多的价值,他们便会去追求更多的痛苦。长此以往人心不古,道德沦丧整个丹凤城,将变成一座追逐苦难与绝望的活地狱。”
“你不是在救他们,你是在用一种更温柔的方式,将他们彻底推向深渊。”
他的话,字字诛心。
那些刚刚拿到热馒头,心中升起一丝暖意的乞丐,脸上的喜悦瞬间凝固了。
他们看着手中的石币,仿佛那不是希望,而是一枚通往地狱的门票。
就连钱不离,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装满了“众生币”的钱箱,手心冒汗。
“好一个活地狱。”叶枭笑了,“说得很好。那么请问孟大祭酒,在我来之前,这丹凤城,又是什么?”
孟长河平静地回答:“即便有不公,有贫苦,但依旧有礼法约束,有秩序存焉。人们心向光明,知善恶,明是非。而你,正在摧毁这一切。”
“是吗?”叶枭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没有再与孟长河辩论。
他只是走到那个排在最前面的已经在这里排了三天队,只为了能多换几个馒头的老乞丐面前。
“你叫什么?”
老乞丐被孟长河一番话说得心神不宁,哆嗦着回答:“回……回神师,小老儿……姓许。”
“许什么?”
“原本……叫许知礼。”老乞丐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苦涩,“年轻时,也是个读书人。”
孟长河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叶枭继续问道:“为何落到这般田地?”
许知礼叹了口气,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三十年前,我考取功名,被派往一处偏远县城,当了个小小的县丞。我谨记圣人教诲,想要为百姓做点事。可那县令,是当朝太师的小舅子,他贪赃枉法,鱼肉乡里。我一怒之下,写了万言血书,告到州府。”
“结果呢?”
“结果,州府的大人说我以下犯上,不懂尊卑。太师府派人来,说我败坏官场风气,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废了我的功名,打断了我的双腿,将我扔到了这丹凤城。”
“三十年了,我从一个信奉礼法的读书人,变成了一个靠人施舍的乞丐。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直到叶神师您来了,我才第一次,靠自己的‘东西’,换来了一个馒头。”
他举起手中那枚灰扑扑的众生币,眼中没有了先前的惶恐,反而多了一丝自嘲的坚定。
“孟大先生,您刚才说,这东西会让人追求痛苦。可您知不知道,在我们这些人的世界里,痛苦,根本不需要去追求。它就像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包裹着我们。我们流眼泪,不是为了换馒头。而是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
“您说的礼法,秩序,小老儿也曾信过。可那礼法,护的是谁的礼?那秩序,又是谁的序?”
一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乞丐,都低下了头,握紧了拳头。
孟长河的脸色,第一次变了。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动摇。
叶枭看着他,缓缓开口。
“听到了吗?孟大祭酒。”
“你所谓的礼法与秩序,是一件华美的袍子。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穿着,自然是光鲜亮丽。可袍子连活下去都做不到,你却跑来跟他们谈论礼义廉耻。”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歪理邪说!”孟长河厉声喝道,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气,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那不是灵力,也不是魂力,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绝对威压。
“天下之大,岂能因一人之不公,而废万世之法度?你这是以偏概全,蛊惑人心!”
浩然正气化作无形的风,吹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些乞丐们,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刚刚升起的那点反抗与质疑,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对孟长河发自内心的敬畏与认同。他们甚至开始觉得,许知礼的遭遇,是他自己不懂变通,咎由自取。
就连钱不离和铁心,都感到一阵心神恍惚,竟觉得孟长河说得,才是真正的至理名言。
唯有叶枭,和被他护在身后的许知礼,不受影响。
叶枭看着那些再次变得麻木而顺从的乞丐,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好一个万世法度。好一个蛊惑人心。”
“原来,这就是你们白鹿书院的‘道’。”
“不是教化,而是洗脑。”
“不是说服,而是强迫。”
“孟长河,你和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又有什么区别?”
叶枭伸出手,一枚众生币,在他掌心浮现。
他将这枚由无数痛苦与绝望铸成的石币,对着那股磅礴的浩然正气,轻轻一弹。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法则的激烈碰撞。
那枚石币,在接触到浩然正气的瞬间,就像一块落入水中的海绵,开始疯狂地吸收着那股纯粹的理想化的精神力量。
孟长河的浩然正气,源自于天地间的“理”与“序”。
而叶枭的众生币,却源自于人世间最真实的“苦”与“难”。
当理想撞上现实,被碾碎的永远是理想。
孟长河骇然地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浩然正气,在那枚小小的石币面前,竟好比百川入海,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而那枚众生币,在吸收了浩然正气之后,颜色变得更加深沉,上面那个歪歪扭扭的“人”字,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不可能!”孟长河踉跄着后退一步,他感觉自己的道心,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叶枭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转过身,面向那数百名乞丐。
“你们看清楚了。”
“这位孟大先生,他能给你们的是华丽的辞藻,是虚无缥缈的道理,是让你们安于现状,忍受饥饿的‘圣人教诲’。”
“而我,能给你们的只有一个字。”
他伸出手,指向街角那家馒头铺。
“饭。”
“谁能让你们吃饱饭,谁的‘道’,就是你们的道。”
“现在,你们自己选。”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孟长河,和叶枭之间。
一边,是代表着传统、秩序、道德的半圣大儒。
另一边,是能让他们填饱肚子,活下去的“魔头”。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三息之后,那个名叫许知礼的老乞丐,拄着拐杖,拖着那条断腿,第一个,走到了叶枭的身后。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从孟长河那代表着“正确”的光环下走出,默默地坚定地站到了叶枭的身后。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只知道,叶神师的钱,能换馒头。
孟长河的脸,彻底白了。
他败了。
败得比金不换,比铁心,比谷辰,都更加彻底。
他不是被力量击败,不是被技巧击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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