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破庙外的艾草火堆刚添过新柴,青灰色的烟卷着火星往天上飘,在熹微的晨光里像条扭动的龙。栓柱媳妇正用石臼捣着金银花,木杵撞击石头的“咚咚”声,和着庙内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成了这黎明最实在的背景音。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铁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得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了一片。
“都给我出来!官府办案!”
粗暴的喝骂声撞在庙门上,震得门板嗡嗡发颤。栓柱刚把最后一根茅草铺在新搭的棚子上,闻声抄起身边的扁担就往庙门冲,脊梁挺得像根绷紧的弦。“咋回事?俺们这儿都是病人,有啥案子要办?”
庙门“哐当”一声被踹开,木屑飞溅中,七个穿皂衣的衙役簇拥着一个小厮闯了进来。小厮穿着件月白绸衫,袖口却沾着块墨渍,手里扬着张黄纸,下巴抬得老高,仿佛鼻孔能朝天喷出火来。“县太爷有令!凡染疫者,不论轻重,一律焚烧!违抗者,以通匪论处!”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铁皮,庙里顿时一片死寂。那个刚能坐起来喝粥的货郎周老汉,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白花花的米粒混着泥土,看着格外刺眼。两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下意识地把孩子往怀里紧了紧,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凭啥烧俺们?”栓柱把扁担横在胸前,指节攥得发白,“俺们在这儿隔离治病,没招谁没惹谁,官府凭啥草菅人命?”
“草菅人命?”小厮冷笑一声,用黄纸点了点地上的药渣,“城里昨天又死了三十七个!太医院的大人说了,就是你们这些‘病源’没除干净,才让瘟疫越闹越凶!烧了你们,瘟疫自会平息!”他的目光扫过缩在角落里的病人,像在看一堆待烧的柴火,“尤其是你——”
他的手指突然指向扁鹊,绸衫的袖子滑下来,露出腕上块成色一般的玉牌。“你这野大夫,竟敢私设‘病坊’,违抗官令,惑乱民心!先把你绑了,扔进火里烧,看谁还敢不遵令!”
两个衙役立刻上前,手里的铁链“哗啦”作响。栓柱想拦,却被另一个衙役推了个趔趄,后腰撞在石头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李寡妇的儿子大柱急了,抄起地上的木棍就要打,却被周老汉死死拉住:“别冲动!会出人命的!”
就在铁链要缠上扁鹊手腕的瞬间,他突然抬手按住了衙役的胳膊。那只手枯瘦,指节却硬得像铁,衙役竟挣了两下没挣开。“小哥,”扁鹊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稳劲,“你说我们是‘病源’,可有凭证?”
“凭证?”小厮梗着脖子,黄纸拍得“啪啪”响,“城里死的人就是凭证!你们这儿藏着十几个病人,不是你们传的病,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
“那你可知,”扁鹊松开手,转身指向棚子里的病人,晨光从棚顶的缝隙漏下来,照在他们脸上,“我们这儿十六个病人,七天来只去了两个,剩下的都在好转。太医院里药材堆积如山,一天却要死十几个,若我们真是‘病源’,为何死的人更少?”
他又弯腰捡起一根艾草梗,举到小厮面前,青灰色的烟还在梗上缭绕。“我们每天用艾草熏屋,用石灰消毒,把轻症重症分开照看,这些法子虽简单,却能挡住‘病气’。你们官府不想着学法子治病,反倒要烧人——难道烧光了百姓,瘟疫就自己跑了?”
小厮被问得脸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黄纸都捏皱了:“你……你这是妖言惑众!太医院的大人说了,瘟疫是‘天行之祸’,非人力能挡,只能靠烧‘秽物’驱邪!”
“放屁!”
一声怒喝突然从庙外传来,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众人回头,只见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龙头拐杖,被两个家丁扶着,一步步挪进庙来。老者穿着件藏青色的绸缎马褂,虽满脸皱纹,眼神却亮得很,扫过衙役时,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李老爷?”小厮的声音顿时矮了八度,手里的黄纸差点掉地上,“您咋来了?这地方……晦气。”
被称作李老爷的老者没理他,径直走到扁鹊面前,拱手作揖,动作虽慢,却透着十足的恭敬。“老大夫,老朽来迟了,让您受委屈了。”
这一下,不仅小厮看呆了,连衙役们都傻了眼。李老爷是城里的首富,也是出了名的倔脾气,当年县太爷想让他捐银子修县衙,他都敢把人堵在门外骂,如今竟对一个“野大夫”如此恭敬?
“您是……”扁鹊有些诧异。
“老朽李守业,”老者叹了口气,侧身让开,露出身后跟着的少年,“这是犬孙,名叫李宝儿。前日染了疫,高烧不退,抽搐不止,太医院的人说没救了,让我们准备后事。”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少年脸色虽还有些白,却能自己走路了,眼睛也亮闪闪的,“是您这儿的村民,偷偷送了药汤,还教我们用艾草熏屋、把宝儿挪到通风的厢房……如今,烧退了,也不抽了。”
少年怯生生地往前迈了一步,对着扁鹊磕了个头,声音细细的,却很清楚:“谢老大夫救命。”
庙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艾草火堆偶尔“噼啪”爆个火星。小厮手里的黄纸“飘”地落在地上,被风吹着打了个旋,贴在一个衙役的靴子上。那衙役想踢开,脚抬到一半又放下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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