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木门被新漆过,朱红色的漆料里掺了艾草灰,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哑光。门楣上悬着块梨木牌,是教书先生王秀才连夜写的“养病坊”三个大字,笔锋虽带着几分生涩,却字字透着郑重,牌沿还缠着圈艾草绳,风一吹,清苦的香气便漫开来,混着远处田埂上的泥土味,成了这清晨最实在的气息。
扁鹊站在门槛边,看着村民们扛着草药、推着粥车往院里走,竹筐与石板路摩擦的“咯吱”声,药汤在陶罐里翻滚的“咕嘟”声,还有孩子们追跑时的笑闹声,织成一张鲜活的网,把染坊罩在里面。他想起三日前这里还是座废弃的空院,蛛网结在梁上,灰尘厚得能埋住脚,如今却处处透着生气——东墙角堆着刚采的草药,西墙边支着熬药的大铁锅,连院中央那棵枯死的老槐树,都被人绑上了红布条,像位沉默的守护者。
“老大夫,您瞅瞅这棚子成不?”栓柱扛着根新砍的杨木杆从西院跑过来,粗布短褂的肩头洇着汗,后腰上昨天被衙役推撞的淤青还没消,却半点不见颓色。他指着新搭的三座草棚,嗓门亮得像敲锣,“东边那座住轻症的,铺了三层稻草,墙角还堆着晒干的艾草,熏屋子用;西边那座隔成了小间,重症的各住各的,地上撒了石灰,您说能挡‘病气’;中间这棚子当药房,石臼、碾子都齐了,您看看还差啥不?”
扁鹊跟着他往东边的棚子走,刚迈过门槛,就被一股淡淡的药香裹住。周老汉正坐在草席上晒太阳,手里捻着片紫苏叶,见人进来,忙撑着墙要起身,动作虽还有些蹒跚,却比昨日利索多了。他前几日咳得直不起腰,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如今却能自己端碗喝粥,脸上的灰败气退了不少,露出几分庄稼人的红润。
“老大夫,您这法子真神!”周老汉把紫苏叶递过来,叶片边缘有些发卷,却带着新鲜的绿意,“俺那口子今早来看俺,从家里摘了这玩意儿,说您前儿个提过紫苏能安神。您瞧,喝了两回药汤,昨晚竟没咳醒,还梦着自家地里的麦子黄了呢。”
扁鹊捏起紫苏叶,指尖触到叶片上细密的绒毛,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落在上面,能看见绒毛上沾着的细小露珠。“紫苏性温,能散寒理气,”他笑着说,“您这是心里的结解开了,病自然就好得快。”他记得周老汉刚来时总念叨家里的三亩麦子,怕没人收,如今村里的乡亲轮流帮着照看,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病情也跟着见好。
西边的重症棚里更安静些,草席之间隔着半尺宽的过道,铺着干净的沙土,每隔几步就放着个陶盆,里面盛着艾草灰,烟气袅袅,把病菌的腥气压下去不少。李宝儿靠在母亲怀里喝药,药碗里是金银花与甘草煮的汤,清清凉凉的,映着他苍白的小脸。他母亲用银勺子轻轻刮着碗边,声音柔得像棉花:“宝儿乖,喝完药,娘给你讲‘孙悟空打妖怪’的故事,咱宝儿也像孙悟空一样,把这‘疫魔’打跑好不好?”
少年虽还有些虚弱,却能睁着眼睛点头了,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不像前日那般昏昏沉沉。“烧退了?”扁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虽还偏高,却已不似之前那般灼手,像烧红的烙铁终于降了些温。
“退了退了,”李宝儿的母亲眼眶红红的,却带着笑,指节上还沾着药汁,“昨晚喝了您说的绿豆粥,夜里没再抽搐,今早还喊着要吃蒸蛋呢。”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晒干的山药,表皮带着泥土的痕迹,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这是俺家后山挖的,您说能补气,俺想着给其他孩子也分点,都是长身子的时候。”
扁鹊接过山药,指尖触到油纸下的温热,心里也暖烘烘的。这山药不如太医院里的参茸名贵,却带着泥土的厚重和母亲的牵挂,比任何补药都贴心。他想起死牢里王二塞给他的半块山药,想起药农茅屋前晒着的药草,原来真正的药,从来都藏在这些带着体温的牵挂里,藏在寻常日子的烟火气中。
中间的“药房”最是热闹。十几个妇人围着石臼捣药,木杵撞击石头的“咚咚”声此起彼伏,像支不成调的歌谣。墙上挂着块松木板,是王秀才抄的“群防方”,字迹工整,还配着简单的草药图画——金银花画成星星点点的黄,连翘是弯弯的月牙,艾草则是一丛丛的绿。妇人们一边捣药一边念,念错了就互相提醒,笑声混着药香漫出来。
“金银花三钱,连翘三钱,甘草一钱,水煎服,每日三次……”李寡妇念得最认真,她的儿子大柱早上刚退烧,她就忙着给其他病人端水喂药,袖子卷得老高,露出胳膊上被药汤烫出的红痕。有个年轻媳妇把“熏屋用艾草一把”念成了“一把艾草熏屋子”,旁边的张婆婆就用木杵敲敲她的手背:“傻丫头,顺序不对也要记牢了!先烧艾草,再撒石灰,一步都不能错!”
李老爷带着账房先生刘先生来清点药材,看着堆成小山的草药,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他穿着件半旧的藏青马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显然是没来得及换体面衣裳就赶来了。“老大夫,”他指着账本上的数字,声音里带着愁,“这药材虽多,却撑不了几日。城里的药铺都被官府封了,说是怕‘病气’沾了药材,咱们去哪儿找新的?”
扁鹊正看着妇人用竹筛子筛药粉,闻言抬头笑了,指着窗外:“不必去药铺。您看这田野里、山坡上,到处都是药啊。”他指向院墙外田埂上的马齿苋,肥厚的叶片上沾着露水,“这草能止泻,煮水喝比黄连还管用,性子还温和,老人孩子都能喝;那边墙角的蒲公英,根能清热,叶能消炎,整棵都能入药;还有那紫花地丁,捣烂了敷在肿处,比膏药还灵……”
李老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里渐渐亮了起来:“您是说,这些野草都能当药?”他活了大半辈子,只知道药材是药铺里卖的那些,从未想过田埂上、墙角边的野草也能救命。
“能啊,”扁鹊蹲下身,捡起片掉落的金银花叶,“草木皆有灵性,各有各的用处。只要用对了地方,就是救命的药。您让人去山里、田里采,多采些回来晒干,既能入药,又不用花银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栓柱在一旁听着,拍着大腿道:“俺知道哪儿有!后山的坡上,金银花长得比野草还密,前几年没人要,都烂在地里了!还有俺家祖坟旁的那片艾草,长得比人还高,割回来能烧半个月!”
“还有俺们村的老槐树,”周老汉不知何时挪了过来,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树皮能治痢疾,俺小时候得过,上吐下泻的,就是俺娘用槐树皮煮水给俺喝好的。她还说,槐花泡水能明目,俺孙子读书,俺就常给他泡着喝。”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刘先生赶紧拿出纸笔记录,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和着妇人们的笑语,格外动听。不一会儿就写满了半张纸,从田埂上的马齿苋到山里的夏枯草,从河边的芦苇根到院里的石榴皮,都是些寻常可见的东西,却被一一赋予了治病的功效。
李老爷看着那张纸,突然站起身,对着院里的人朗声道:“乡亲们,老大夫说了,田埂上、山里的野草都是药!能采草药的,跟俺家的家丁走,越多越好!采回来的草药,让老大夫过目,千万别弄错了!采得多的,俺按市价给钱,绝不亏待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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