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将沐风苑笼在一片柔和的昏黄里。白日里刑部物房的沉重、石牌契合的惊心动魄,此刻都被这院中的烟火气悄然冲淡了几分。晚风拂过庭院角落的紫藤花架,带起细碎的花瓣,无声地落在铺着青石的地面上。空气里,清苦的药草香与厨房隐约飘来的米粥甜香交织着,织成一张温情的网。
正屋廊下,秦沐歌坐在一张铺了素色锦垫的石凳上,面前一张宽大的石桌。桌上摊着几份济世堂送来的脉案,墨迹未干,记录着几位赤魇草毒伤者最新的症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袋中那两块合拢的石牌,断裂处契合的纹理清晰地硌着指腹,冰凉而沉重。苏霜信笺上的字句,母亲模糊的面容,还有断魂崖下呼啸的风雪,在脑海中翻腾不息。
“娘亲!娘亲你看!”明明稚嫩欢快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小家伙像只灵巧的小鹿,从厢房那头一路奔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用细柳条新编的小蚱蜢,翠绿的叶片在晚风里颤巍巍地抖动着。他跑得小脸红扑扑,额发被汗水濡湿了几缕,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大眼睛里盛满了献宝似的得意。
秦沐歌强行敛去眼底的凝重,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伸手接住扑过来的小身子。那温热而充满活力的触感,像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她心底的寒凉。“明明真厉害,编得这样好。”她拿起那只略显粗糙却充满童趣的柳叶蚱蜢,指尖轻轻拨动了一下蚱蜢的触须。
“给娘亲的!”明明笑得见牙不见眼,小脑袋使劲往秦沐歌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小手习惯性地去摸她袖袋的位置,“冰冰的石头呢?娘亲收好了吗?”他对那块合拢后带着焦痕的石牌充满了孩子气的好奇与莫名的在意。
“嗯,收好了。”秦沐歌搂紧他,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声音放得更柔,“那是外婆留下的宝贝,娘亲会好好收着。明明也要记得,不能随便碰,知道吗?”她想起白日里小家伙差点舔上那枚寒魄灵晶碎片的惊险,心头又是一紧。
明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却忽然转向院门口的方向,眼睛一亮:“陆伯伯!”
秦沐歌循声望去。陆明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下,一身半旧的靛蓝棉布直裰,肩上挎着标志性的药箱。他步履匆匆,眉宇间带着惯有的严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见到廊下的母子,他脚步顿了一瞬,随即加快走近。
“王妃。”陆明远在石阶下站定,微微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的目光在秦沐歌脸上停留片刻,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尚未完全褪去的红丝和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郁。
“师兄不必多礼。”秦沐歌示意他上前,同时轻轻拍了拍明明的背,“明明,去找奶娘洗洗手,准备用饭了,好不好?”
明明看看娘亲,又看看陆伯伯严肃的脸色,乖乖地点点头,从秦沐歌膝上滑下来,一步三回头地朝厢房走去。
待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秦沐歌脸上的温柔迅速敛去,转为一片凝重。她没有寒暄,径直从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触手生寒的玉盒。盒盖打开,一股精纯到极致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周围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分。玉盒中央,一枚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冰晶静静躺着。它并非静止,其内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星尘在流转闪烁,散发出纯净而凛冽的蓝白色光晕,正是苏霜信中提及的“寒魄灵晶”碎片。
“师兄请看此物。”秦沐歌将玉盒推向陆明远,指尖因那刺骨的寒意而微微泛白,“此乃极北雪玲圣地所出的‘寒魄灵晶’碎片,其蕴含的‘月魄’寒气,精纯程度远超寻常冰心玉莲百倍。苏霜姨母言明,此物或可暂代‘月魄石钥’之力,用于压制赤魇草毒。”
陆明远的目光刚一触及盒中灵晶,瞳孔便骤然收缩。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玉盒接过,凑近眼前,借着廊下灯笼的光芒仔细端详。那冰晶内流转的星尘光晕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生命力,寒气虽盛,却无暴戾之感,反而透出一种洗涤污秽的纯净。
“好精粹的寒性本源!”陆明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叹,他伸出食指,并未直接触碰,而是悬停在冰晶上方寸许之处,细细感受着那丝丝缕缕、几乎要刺透皮肤的纯净寒气。“霸道,却也纯粹。寻常冰心玉莲的寒气与之相比,如同溪流之于瀚海,萤火之于皓月。”
他抬起眼,看向秦沐歌,神色无比郑重:“王妃,此物太过珍贵,也太过危险。其寒气之烈,绝非寻常体质所能承受。即便是我等医者,贸然接触也恐伤及经脉。你欲将其用于济世堂伤患?”
“正是。”秦沐歌点头,将苏霜信中所言“暂代月魄,应急需”及“慎用”的提醒复述了一遍。“如今赤魇毒患虽暂时控制,但赵闯等重症者体内余毒盘踞,如同附骨之疽,寻常药石难以根除。济世堂内,亦有数名伤者病情反复,时有寒热交攻之危。此物,或许是破局的关键。”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石桌上摊开的脉案:“然而,正如师兄所言,其力过刚过猛。我意,请师兄出手,将此灵晶碎片以特殊手法分割、稀释其药性,化入汤剂或药浴之中。务求在祛除邪毒的同时,最大限度护住伤者本就受损的根基,尤其是心脉要害。”
陆明远沉吟不语,指尖无意识地在玉盒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枚散发着致命诱惑与极致危险的冰晶上,眉头紧锁,显然在飞速思索着可行的方案。廊下的灯火将他侧脸的轮廓映得愈发深刻。
“分割不难,有药王谷特制的寒玉刀即可。”半晌,陆明远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专注,“难点在于稀释与引导。如此精纯的寒气,一旦离体分割,其本源力量极易逸散失控,或瞬间冻结接触之物。更遑论要将其均匀融入药液,作用于人身。”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需寻一个至阴至寒的载体,既能暂时容纳其力,又能在药性调和过程中,作为桥梁,将其狂暴的寒气缓缓、均匀地释放出来,融入药力。寻常的寒性辅药,如玄冰草、雪见草,恐怕连它一丝寒气都承受不住,便会瞬间化为齑粉。”
“师兄的意思是…需要一件本身具有强大寒性,且质地稳定的器物作为‘容器’?”秦沐歌立刻抓住了关键。
“不错。”陆明远点头,手指点了点那莹白玉盒,“此玉盒材质已是上乘寒玉,但也仅能盛放,无法助我引导药性。需寻一块未经雕琢、内蕴寒脉的‘冰髓玉魄’原石。此物生于极寒地脉深处,寒气内敛而稳固,是绝佳的调和媒介。将其碾磨成极细的粉末,以特殊药液调制成膏。分割后的灵晶碎片,嵌入此膏中,再以寒玉刀小心引导其寒气丝丝缕缕渗入药膏。最后,将此膏按需分量,化入汤剂或药浴主方。”
他语速加快,眼神中闪烁着医痴遇到难题时的兴奋光芒:“整个过程需在冰窖中进行,操作者必须以银针封闭自身手部几处要穴,隔绝寒气反侵。每一份药膏蕴含的灵晶之力,必须根据伤者体质、中毒深浅精确计算,差之毫厘,便是杀人而非救人!”
这方案之复杂、要求之苛刻,远超秦沐歌的预估。冰髓玉魄本就罕见,更遑论还要在冰窖中操作,对施术者的医术、定力、内力修为都是极大的考验。然而,看着陆明远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专注与自信,她心中悬着的石头反而落下了几分。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完成此事,非师兄莫属。
“冰髓玉魄…”秦沐歌略一思索,“王府库中似乎存有一块,是去年北境商队进献的贡品,陛下转赐给了王爷。我这就命人去取。”她立刻扬声唤来侍立在院门处的管事李忠,低声吩咐了几句。李忠领命,匆匆而去。
“如此甚好。”陆明远松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寒魄灵晶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审慎,“王妃放心,明远定当竭尽全力。有此物相助,赵闯等人的生机,当能再添三成把握。济世堂那些反复的伤者,亦有希望彻底拔除余毒。”
“有劳师兄。”秦沐歌郑重颔首,疲惫的眼底终于透出一丝真切的宽慰。她端起石桌上微凉的茶盏,指尖的寒意与茶水的温凉交织,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北方沉沉的天际。墨夜…还有那断魂崖下深不可测的寒冰涧…姨母苏霜信中泣血的呼唤…这一切,都如同巨石压在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短暂的宁静。一名身着玄黑轻甲、风尘仆仆的传令兵在王府侍卫引领下,几乎是冲进了沐风苑的月洞门。他铠甲上沾着干涸的泥点,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封着火漆的、带有北境军特有狼头标记的铜筒。
“王妃!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传令兵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和喘息而微微发颤,双手将铜筒高高捧过头顶。
北境!军报!
这两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沐歌心坎上。她霍然起身,茶盏磕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也顾不得了。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抓过那沉甸甸的铜筒。入手冰凉,那熟悉的狼头印记和萧璟独有的火漆纹路,让她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是萧璟!他还安好!还能发回军报!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让她眩晕。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指甲用力抠开坚固的火漆,从铜筒中抽出一卷薄薄的、带着硝烟和风沙气息的素笺。
陆明远也屏住了呼吸,肃立一旁,目光紧紧跟随着秦沐歌的动作。
素笺展开,上面是萧璟熟悉的、刚劲峻拔的字迹。然而,字里行间透出的气息,却让秦沐歌刚刚升起的狂喜迅速冷却,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沐歌吾妻安:**
去读读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