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八年,腊月初八。
云州城内外银装素裹,年节的气息尚未驱散边城的肃杀。七王府暖阁内,炭火融融,秦沐歌正专注地为明明进行每日的经脉疏导。孩子趴在柔软的锦被上,小脸微侧枕着手臂,只穿着单薄的素色里衣,露出瘦削的脊背。几根细如牛毛的金针精准地刺入他背部几处穴位,针尾微微颤动,带着温润的内力,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些纤细脆弱、曾被狂暴力量冲击过的脉络。
“娘亲…”明明闭着眼,声音带着点撒娇的鼻音,“今天…好像没那么凉了…”他能感觉到一丝丝温热的暖流在那些“弯弯绕绕的小河沟”里缓缓流淌,虽然缓慢,却不再有之前那种刺骨的冰寒和滞涩的痛感。
“嗯,昭儿真棒,恢复得很好。”秦沐歌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指尖内力控制得更加柔和,“再坚持一会儿,今日的功课就完成了。”她目光专注,感受着儿子体内气息的细微变化,如同最精密的工匠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苏霜长老所赠的雪族残篇中记载的温和导引之法,结合药王谷的金针术,效果显着。明明的脸色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透出些许健康的红润,身体也不再冰冷刺骨,只是依旧比常人畏寒些。
外间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叶轻雪的声音响起:“阿姐,陆师兄到了。”
秦沐歌眼中一亮:“快请!”她小心地起下明明背上的金针,为孩子披上暖和的绒毯,“昭儿歇着,娘亲去迎迎你陆师伯。”
陆明远风尘仆仆地踏入暖阁,一身半旧的青灰色棉袍,肩上挎着硕大的药箱,温润儒雅的脸上带着关切与一丝旅途的疲惫。“沐歌,昭儿!”他目光立刻落在榻上的明明身上,快步上前。
“陆师伯!”明明看到陆明远,眼睛亮了起来,挣扎着要坐起。
“躺着别动。”陆明远按住他,顺势坐下,三指已自然地搭上明明的腕脉。他闭目凝神,仔细探查,片刻后,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眼中露出欣慰之色:“脉象虽弱,但根基稳固,生机渐复,那股外来的寒力已被初步收束驯服,不再像之前那般桀骜冲撞。沐歌,你的针术和调养,精进了许多!”他看向秦沐歌,满是赞许。
秦沐歌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师兄过誉了。若无师兄千里送药,及时送来那几味固本培元的珍稀药材,昭儿恢复不会如此顺利。”她指的是陆明远接到萧璟急信后,亲自押送来的药王谷秘藏药材,其中几味对修复经脉有奇效。
陆明远摆摆手,又仔细检查了明明的舌苔、眼底,询问了饮食睡眠。他打开药箱,取出几包配好的药粉:“之前的方子可以微调了。这新方以‘九叶通络草’为主,辅以‘赤阳参须’、‘温玉髓粉’,药性更温和,重在温养修复,疏浚余淤。每日早晚各一剂,温水化服。”他将药交给秦沐歌,又拿出一卷薄薄的帛书,“这是谷中一位师叔祖早年所着的《稚童经络调养手札》,里面有些针对幼童经络脆弱特性的温养导引法门,或可借鉴。”
秦沐歌如获至宝,郑重接过:“谢师兄!”
陆明远又看向秦沐歌略显苍白的脸,温声道:“你也需注意身体,不可过度耗神。为昭儿疏导,耗神费力,我观你气色,也需好生调养。”
“我省得。”秦沐歌点头。
正说着,萧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刚从城外军营巡视归来,玄色大氅上沾着寒气,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看到陆明远,他眼中露出暖意:“明远兄,一路辛苦。”
“王爷。”陆明远起身见礼。
“爹爹!”明明也唤道。
萧璟走到榻边,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转向陆明远:“昭儿情况如何?”
陆明远将刚才的诊断结果和调整的药方详细说了。萧璟紧绷的神色稍缓:“有劳明远兄费心。”他顿了顿,看向秦沐歌,“沐歌,你随我来书房,有事相商。明远兄,也请移步。”
书房内,炭火驱散了寒意,气氛却比外面更显肃杀。萧瑜也在座,脸色沉凝。
“礼部加急公文到了。”萧璟将一份盖着朱红官印的文书放在桌上,“蛮族阿骨烈部派遣‘使团’,以贺岁、重议边贸为名,五日后抵达云州。使团正使是阿骨烈的幼弟,巴图鲁。副使…是林小小。”
“林小小?!”秦沐歌和陆明远同时皱眉。那个因怨毒而扭曲,被送去和亲的庶妹,如今竟成了蛮族的使团副使?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萧瑜冷哼一声,“什么贺岁议贸,分明是宁王与阿骨烈勾结,派来探听虚实、制造事端的先锋!这林小小,更是包藏祸心!”
“王爷,王妃,需早做准备。”陆明远沉声道,“蛮族使团入城,人员混杂,难保其中不混入细作刺客。世子身体初愈,小姐年幼,王府防卫需滴水不漏。”
“我已令周肃加强府内警戒,启用新口令。”萧璟道,“使团入城后的护卫与监视,由赵锋负责。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在掌控之中。”他看向秦沐歌,“沐歌,还有一事。据可靠线报,这使团中有人携带了一种蛮族草原特有的、极其罕见的‘头痛草’种子。此物本身无毒,但若与云州本地几种常见的香料混合焚烧,会生成一种无色无味、能诱发剧烈头痛、乃至精神恍惚的毒烟!他们很可能会在接风宴或重要场合使用,制造混乱,或借机生事。”
“头痛草?”秦沐歌眼中闪过一丝医者的锐芒,“此物生于极北苦寒之地,中原罕见。其性燥烈,遇热挥发之气确有扰乱神智之效,若与檀香、沉水香等混合焚烧,毒性倍增。不过…”她略一沉吟,“并非无解。只需在香炉中提前加入一味‘冰心兰’的干花,其清冽之气可中和燥毒,化险为夷。此花虽珍贵,但药库中应有些许存货,府中各处香炉也需立刻检查替换香料。”
“好!”萧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事就交由你安排。明远兄,也请协助沐歌,确保万无一失。”
“义不容辞。”陆明远点头。
五日后,云州城东门。
寒风凛冽,旌旗招展。以赵锋为首的云州府官员及仪仗肃立城门外。远处,一队彪悍的蛮族骑兵簇拥着几辆装饰华丽的毡车,卷起漫天雪尘,缓缓行来。当先一骑,身形魁梧如铁塔,披着厚重的狼皮大氅,满脸虬髯,眼神凶狠桀骜,正是正使巴图鲁。他身旁稍后一骑,一名女子裹在火红的狐裘里,只露出一张妆容艳丽却难掩刻薄的脸,正是林小小。她目光扫过迎接的众人,最终落在赵锋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怨毒而冰冷的弧度。
繁琐的入城仪式在一种压抑而戒备的气氛中进行着。蛮族骑兵的彪悍与不驯,与云州守军的肃穆警惕形成鲜明对比。使团被安置在城西专为接待外使准备的驿馆“四方馆”,内外早已布满明哨暗岗。
接风宴定于当晚在云州府衙举行。华灯初上,府衙正厅内暖意融融,丝竹悦耳。主位上,萧璟端坐,气度沉凝。萧瑜作为钦差,坐于其侧。下首是云州刺史及一众官员。对面,巴图鲁大大咧咧地踞坐,大口喝酒,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厅内。林小小坐在他身侧,换上了一身蛮族贵妇的装束,珠翠环绕,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戾气。她不时与巴图鲁低语几句,眼神阴冷地瞟向主位。
宴会伊始,气氛尚算平和。酒过三巡,巴图鲁似乎有些酒意上头,拍着桌子,操着生硬的官话大声道:“萧王爷!我们草原的汉子,最敬重英雄!你打仗厉害,我们服气!但这酒…不够烈!像你们大庆娘们喝的!换我们草原的‘烈火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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