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艺术殿堂,他们汇入了参观国家馆的人流。万国博览会,本身就是一场微缩的世界巡礼。
清国馆:东方的余晖与挣扎 清国馆的建筑采用了传统宫殿的样式,红墙黄瓦,雕梁画栋,在充满钢铁玻璃的世博园中显得格外醒目,却也带着一丝孤悬海外的落寞。馆内陈列着代表“天朝上国”最后荣光的珍宝:精美的景德镇青花瓷和粉彩瓷堆积如山,景泰蓝器皿闪耀着华丽的金属光泽,来自广东的牙雕层层叠叠、玲珑剔透得令人咋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巨大的颐和园建筑群模型,其精巧繁复令人叹为观止。然而,王月生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和谐音。展品中混杂着大量迎合西方猎奇口味的“外销品”——过于艳丽的广彩瓷、描绘着刻板中国风情的“通草画”,甚至还有裹小脚妇女的泥塑。几个留着长辫、穿着官服的清国官员在展馆内踱步,表情严肃而拘谨,与周围那些对“神秘东方”充满好奇、甚至带着一丝优越感审视目光的西方游客形成鲜明对比。王月生看着那巨大的颐和园模型,心中五味杂陈。他清楚,就在这片象征着“国力”的微缩景观背后,那个庞大的帝国正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喘息。乔安娜则对那些色彩绚丽的瓷器和精妙的牙雕赞不绝口,对官员们僵硬的姿态感到些许好奇。
俄罗斯馆:双头鹰的雄心与奢华 俄罗斯馆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象。整个建筑宏伟而富有民族特色,洋葱头式的镀金圆顶在阳光下金光四射,外墙装饰着色彩斑斓的马赛克图案,尽显帝国的强势与财富。步入其中,首先震撼眼球的是巨大的孔雀石花瓶和碧玉立柱,厚重的色彩和硕大的体量彰显着乌拉尔矿藏的丰饶。然而,最引人入胜的,是展馆中央一座结构极其精巧、装饰极尽奢华的巨大机械装置——孔雀钟。这座由英国钟表大师詹姆斯·考克斯(Jas x)设计、俄罗斯工匠改进的杰作,此刻正进行整点报时表演。伴随着悦耳的音乐,金色笼子里的机械孔雀缓缓开屏,覆盖着真正孔雀羽毛的尾羽华丽地展开,同时一只镀金的机械公鸡昂首啼鸣,一只银色猫头鹰则转动头部。其工艺之复杂,装饰之华丽(大量运用黄金、珐琅彩和宝石),机械动作之流畅,让围观的各国游客发出阵阵惊呼,闪光灯(当时已出现)此起彼伏。在孔雀钟附近的独立展柜里,静静地陈列着几枚法贝热彩蛋(Fabergé eggs)。这些由黄金、珐琅、宝石和珍贵材料制成的复活节彩蛋,每一枚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杰作。其中一枚以淡蓝色珐琅为底,镶嵌着钻石网格,打开后里面是一辆微缩的黄金马车;另一枚则做成西伯利亚铁路纪念彩蛋的形状,蛋壳打开,一条微缩的黄金西伯利亚铁路模型蜿蜒而出。这些彩蛋体积虽小,但其蕴含的顶级工艺、无与伦比的奢华和浪漫的皇室故事,吸引了众多品味高雅的观众长久驻足。王月生也为之惊叹,这些彩蛋在后世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此刻却如此“新鲜”地呈现在眼前。乔安娜更是被法贝热的奇思妙想和精工细作深深吸引,几乎挪不动脚步。“这不仅是珠宝,”她低声对王月生说,“这是凝固的诗篇,是机械与艺术的完美联姻。” 俄罗斯馆内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松香、皮革、金属抛光剂以及淡淡香水味的气息,配合着那些厚重华丽的展品,强烈地传达出这个横跨欧亚的庞大帝国的雄心与独特审美。
走进内部,仿佛置身于一个东正教教堂与沙皇宫殿的混合体。华丽的圣像画、精美的套娃、巨大的茶炊、还有穿着传统服装的俄罗斯人表演歌舞。他们品尝了热腾腾的罗宋汤和黑面包,乔安娜买了一个小小的彩绘套娃作为纪念。浓郁的民族风情扑面而来。王月生则愣愣地看着角落里一幅油画,感觉画面非常熟悉,像是自己从天津被迎上俄国海军波尔塔瓦号战列舰上,被人画像的那个房间。一切都很熟悉,只不过画面上,原本应该是自己坐在那里的肖像,此时只有当时一张空椅子。旁边空气中朦朦胧胧地写着一行拉丁文“quavis ourra, vult alie”。这分明是苏轼悼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里那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啊?
亚历山大三世桥:塞纳河上的鎏金诗篇
夕阳将塞纳河水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如同流淌的熔金。王月生和乔安娜走出充满帝国气息的俄罗斯馆,带着被艺术与奇观填满的思绪,信步走向被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桥”——亚历山大三世桥(pont Alexandre III)。
这座为庆祝1892年法俄同盟而建造的桥梁,本身就是一件无与伦比的新艺术运动(Art Nouveau)杰作。它横跨塞纳河,连接着荣军院广场和大小皇宫所在的香榭丽舍区域,桥身低平而舒展,只有一个优雅的拱形跨越河面,保证了从香榭丽舍大街到荣军院拿破仑墓的视线畅通无阻。
桥上的装饰极尽奢华与精致:
鎏金飞马: 桥两端四根高达17米的巨大石柱顶端,是四组振翅欲飞的鎏金飞马青铜雕像,分别由象征“科学”、“艺术”、“商业”和“工业”的寓言人物驾驭。夕阳的金辉洒在飞马和人物身上,璀璨夺目,仿佛随时要挣脱石柱的束缚,翱翔于巴黎的天空。
华灯与仙女: 桥两侧排列着装饰华丽的新艺术风格路灯,灯柱上缠绕着锻铁制成的、蜿蜒优美的海草和贝壳图案。灯柱基座旁,是姿态各异的青铜仙女雕像,或手持花环,或怀抱丰饶角,温柔娴静。
河神浮雕: 桥拱中央两侧,装饰着巨大的青铜浮雕,分别代表塞纳河女神与涅瓦河女神,象征着法俄两国的友谊。女神身边围绕着象征河流的水生生物和孩童,线条流畅柔美。
精雕细琢: 目光所及之处,无论是桥栏杆上繁复的锻铁花纹,还是桥墩上精美的石刻花环与盾徽,无不体现着当时最顶级的工艺水准,将新艺术运动的曲线之美发挥到了极致。
整座桥在夕阳下通体散发着温暖的金色光芒,与波光粼粼的塞纳河、河面上缓缓驶过的游船、两岸宏伟的历史建筑(荣军院的金顶、大小皇宫的轮廓)共同构成了一幅无与伦比的、流动的巴黎风情画。
王月生和乔安娜倚在桥中央那雕刻精美的白色石栏杆上。河风带着水汽和凉意拂面而来,吹动了乔安娜帽檐垂下的薄纱和鬓边的金发。桥上的行人或匆匆而过,或像他们一样驻足欣赏这绝美的景致。马车驶过桥面,传来清脆而有节奏的马蹄声。
一天的喧嚣沉淀下来,被这如画的宁静所取代。王月生侧过头,看着乔安娜。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睛映照着塞纳河的波光,也映照着桥上璀璨的鎏金装饰,显得格外深邃而明亮。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满足而恬淡的笑意,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之中。
王月生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他轻轻伸出手,没有言语,只是用自己的手掌,覆盖住了乔安娜搭在冰凉栏杆上的手。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温顺地停留在他的掌心之下。她的指尖带着凉意,而他的掌心温暖干燥。这细微的肌肤相触,在这人潮流动的桥上,在夕阳与金桥的见证下,胜过千言万语。
乔安娜没有转头,但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她微微侧身,更靠近他一些,让彼此的肩膀轻轻相触。她的目光依旧流连于河对岸荣军院的金顶在暮色中渐渐模糊的轮廓,以及河面上最后一抹跳跃的夕阳光斑。
“它真美,不是吗?”乔安娜轻声说,声音几乎被微风和流水声淹没,“像一首用石头、钢铁和黄金写成的诗,凝固在时间里。”
“是的,”王月生低声回应,他的目光从美景移到她的侧脸,再落到他们交叠的手上,“而且,有些东西,比这些鎏金的飞马和桥上的灯光……更美,也更永恒。”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乔安娜终于转过头来,那双映着暮色的蓝眼睛深深地望进王月生的眼底。她没有说话,只是反手轻轻握住了他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指尖传递着无声的暖流。晚风掠过桥面,带来远处街头艺人若有若无的小提琴声,悠扬而略带忧伤,如同这个黄金时代本身华丽帷幕下隐隐流动的暗涌。这一刻,在这座连接着历史与现代、艺术与权力的“世界最美之桥”上,时空仿佛凝固。王月生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与身处1900年巴黎中心的乔安娜,在帝国荣光与艺术之美的余晖中,共享着一种超越了时代的、脆弱而珍贵的宁静。远处的埃菲尔铁塔,世博会的钢铁巨人,已经悄然亮起了灯,如同镶嵌在靛蓝天幕上的金色星辰,静静地俯瞰着这座沉醉在世纪末繁华与未知中的城市。
秋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空气中的浪漫气息。他们倚在桥栏上,看着游船缓缓驶过桥洞,感觉时间都慢了下来。王月生轻轻吻了乔安娜的额头,乔安娜脸颊微红,心中满是甜蜜。
傍晚,二人在去餐厅的路上,偶然遇到一个露天小剧场在上演先锋的短剧。两人坐下来静静欣赏。随后,他们在塞纳河左岸一家更安静、文艺的餐厅用餐。窗外可以看到灯火通明的世博园区倒映在河水中,如梦似幻。两人低声交谈,分享着两天来的感受和彼此眼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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