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宝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指尖的槐树叶被攥得变了形。
门“吱呀”一声开了,逆光里站着个瘦小的身影。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用根旧木簪挽着,身上的布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右腿不自然地往外撇着,显然是旧伤未愈。可那双眼睛,在看见灵宝的瞬间,突然亮了起来,像两盏被风吹了一夜却没灭的油灯。
“宝儿……”娘的声音抖得厉害,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她的指尖缠着布条,指关节肿得老高,那是常年做针线活落下的毛病。
灵宝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挤出三个字:“娘……你怎么……”
“我来接你回家。”娘往前走了两步,右腿在地上拖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不易察觉的疼,“前天听镇上的货郎说,机关城抓了个叫灵宝的年轻人,我就猜是你。连夜借了辆板车,赶了两天路……”
她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干硬的红薯干,边缘已经发了潮。“知道你爱吃这个,出门时从灶膛里摸的,还热乎着呢……”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把红薯干往回裹了裹,“是不是凉了?我再去给你烤烤……”
“娘!”灵宝猛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砸在娘的布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不该让你操心,不该……”
娘赶紧弯腰去扶他,右腿却没站稳,踉跄着差点摔倒。灵宝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这才发现娘的右腿比记忆中更细了,裤管空荡荡的,像是里面只裹着层皮。他想起三年前那根劣质的铁制假肢,想起娘每次走路时疼得冒汗的样子,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傻孩子,起来说。”娘的手抚过他的头发,指腹带着粗粝的茧子,却温柔得像春风,“娘知道你是为了我。那天你偷偷把攒的星币塞给我枕头下,娘就知道了……你想让娘能好好走路,娘都明白。”
老城主站在一旁,默默转身往灶房走。金属手掌擦过门框上的雕花纹路,想起自己年轻时,爹也是这样,明明生着气,却还是在他犯错后,默默端来一碗热汤。有些爱,从来都藏在最笨拙的沉默里。
灶房里很快飘出红薯粥的香气。老城主把陶罐放在炭火上,看着米粒在沸水里翻滚,想起巡逻机器人说的——灵宝的娘昨晚就守在城门外,裹着件破旧的棉袄,手里紧紧攥着张泛黄的药方,那是三年前给她治腿伤的单子。
“加点糖吧。”老城主往粥里撒了把星尘糖,糖粒在热粥里慢慢融化,泛起细碎的光。他想起阿禾说过,甜的东西能让人心里好受点。
前厅里,灵宝正给娘捶腿。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娘则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院门口的老槐树开花了,比往年都香,我摘了些晒成干,等回去给你做槐花饼……”“隔壁的王婶给你织了件新毛衣,藏在你衣柜最了,肯定高兴……”
灵宝听着,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娘才铤而走险,却忘了娘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合金腿骨,只是他能平平安安地坐在桌边,听她讲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粥来了。”老城主端着两碗红薯粥走进来,粗瓷碗上还留着烧制时的指印,带着点手作的温度。他把加了糖的那碗放在灵宝娘面前,“趁热喝,暖暖身子。”
娘说了声“谢谢”,端起碗却没喝,先舀了一勺递到灵宝嘴边:“你也喝点,看你瘦的。”
灵宝张嘴接住,甜丝丝的暖意从舌尖流到胃里,又从胃里爬到心上,把那些积攒了三年的委屈和悔恨,一点点泡得发软。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能喝上带糖的红薯粥,娘总是把自己碗里的糖粒拨给他,说自己不爱吃甜的。
“老城主,”灵宝放下碗,突然站起身,对着老城主深深鞠了一躬,“幻形核我藏在西城外的枯井里,我带你们去取。还有妖工坊的秘密账本,我也偷出来了,能证明我没害过人……”
老城主摆了摆手,金属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红薯粥:“先吃饭。账要算,话要说,但饭不能凉了。”他看向窗外,阳光已经爬过了屋檐,草坡上的笑声隐约传来,那只重新起飞的风筝,此刻正飞得高高的,线轴在孩子们手里转得欢快。
灵宝娘突然抹了把眼泪,笑着说:“我家宝儿,从小就实诚。”
灵宝看着娘眼角的笑纹,突然明白,所谓的救赎,从来不是惊天动地的忏悔,而是像这样,坐在阳光下,喝一碗带糖的红薯粥,听娘说说话,把藏在心里的硬疙瘩,一点点泡软、化开。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暖,透过雕花木窗,在地上拼出完整的缠枝莲纹样。灵宝帮娘换上老城主找的新拐杖,那拐杖是用樱花木做的,握柄处打磨得光滑温润。娘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还是有些跛,却比之前稳当多了。
“走吧,回家。”娘拉着灵宝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来,像小时候牵着他去赶集那样。
灵宝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老城主,老城主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片槐树叶,朝他挥了挥手。
“谢谢城主。”灵宝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路在自己脚下。”老城主的声音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温和,“好好走。”
母子俩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巷口,娘的笑声偶尔飘回来,混着拐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像支简单的歌谣。灵宝的皮褂下摆不再扫着地面,脚步轻快了许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老城主站在门口,看着那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背影,直到它们被阳光吞没。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槐树叶,叶面上的纹路清晰可见,像条弯弯曲曲的路。
灶房里的陶罐还温着,剩下的红薯粥冒着热气,星尘糖的甜味混着槐花香,在空气里慢慢散开。远处的共生之塔亮着柔和的光,镇魂塔的轮廓在阳光下安静矗立,连接两座塔的鸡冠花田,此刻正有风吹过,花瓣轻轻摇曳,像无数只手,在为远去的人祝福。夜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盖住机关城的屋顶。小型机器人领着灵宝母子穿过回廊时,壁灯的光晕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影子,其中两道影子的下半截总显得有些僵硬——那是灵宝娘的左腿和灵宝的右腿,裤管里藏着的,是锈迹斑斑的旧合金假肢。
“就在这儿了。”小型机器人停在一扇木门前,光学镜头扫过门牌上的“松间”二字,“里面有热水,床是新铺的棉絮,有需要随时叫我。”
灵宝娘扶着门框往里走,假肢触地时发出“咔嗒”轻响,她回头对机器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感激:“麻烦你了,孩子。”
机器人的镜头微微闪烁,目送他们进屋后,转身就往机器虎的窝跑。夜风卷起廊下的槐树叶,贴在它的螺旋桨上,像片着急传递消息的信使。
“虎子哥!”小型机器人冲进后院,正撞见机器虎趴在石碾子上舔爪子,月光在它的金属鬃毛上流淌,“你猜我看见啥了?灵宝和他娘……腿都是机器的!”
机器虎抬起头,琥珀色镜头里闪过一丝惊讶,尾巴尖在石碾子上轻轻敲着:“旧伤?”
“像是!”机器人飞到它面前,机械臂比划着,“他娘的假肢关节都锈住了,走路时膝盖都弯不了;灵宝的更糟,脚踝那里磨出了血,布衫都渗红了……”
机器虎猛地站起身,四蹄踏得青石板“咚咚”响:“他们白天咋不说?”
“许是不好意思吧。”机器人的声音低了下去,“灵宝娘总说‘不碍事’,可我看见她偷偷揉膝盖呢。”
石碾子旁的蒲公英被夜风拂得摇晃,机器虎盯着远处“松间”屋的窗户,那里透出暖黄的灯光,隐约能看见灵宝正蹲在地上,给娘的假肢上润滑油,动作笨拙却仔细。
“既然是城主留下的人,就是自家人。”机器虎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金属爪子在地上划出浅痕,“自家人有难处,哪能不管?”
小型机器人的镜头亮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帮!我查过机关城的材料库,有新炼的轻质合金,还有共生泉的泉水能除锈……就是……”它的螺旋桨慢了半拍,“城主说过,非紧急情况不能动材料库的东西,咱们要是偷偷去……”
“那就不让他知道。”机器虎用头蹭了蹭机器人的天线,琥珀色镜头里闪着笃定,“等把他们的腿修好了,再请罪也不迟。”
夜风突然变得轻快,卷着后院的桂花香往材料库跑。小型机器人跟在机器虎身后,光学镜头里映着对方宽阔的背影——这只平时总爱偷懒晒太阳的机械虎,此刻的步伐竟透着股让人安心的稳重。
材料库的门锁是老式的铜制插销,机器虎用爪子轻轻一挑就开了。月光从天窗漏下来,照亮架子上码得整整齐齐的材料:泛着银光的轻质合金、缠着红绸的能量导线、装在水晶瓶里的共生泉水,瓶身上还贴着标签——“仅用于核心维护”。
“这个!”小型机器人飞到最高层,用机械臂勾下一卷弹性合金片,“老城主说过,这个能模仿肌肉的韧性,做关节最好!”
机器虎则叼起那瓶共生泉水,瓶身的凉意透过金属嘴传来,它低头闻了闻,泉水里混着淡淡的草木香:“这个能让锈迹变软?”
“嗯!上次康工修老风车时用过,锈螺丝泡一泡就拧开了!”机器人又抱来一盒纳米润滑剂,“还有这个,涂在轴上比黄油还滑,保证他们走路不卡壳。”
两人正往麻袋里装东西,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脚步声,机器虎立刻把麻袋往货架后推,用身子挡住,机器人生怕被发现,赶紧钻进空木箱。
月光里走来的是阿禾,他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显然是给灵宝母子送宵夜的。他经过材料库时停了停,望着半开的门皱了皱眉,却没进去,只是转身往“松间”屋走,脚步轻得像片落叶。
等脚步声远了,机器虎才叼起麻袋往外走,小型机器人从箱子里钻出来,螺旋桨转得飞快:“好险!差点被发现!”
“别咋咋呼呼的。”机器虎压低声音,往“松间”屋的后窗绕,“咱们悄悄把东西放窗台上,留张字条,就说是‘机关城的小心意’。”
后窗的缝隙里,传来灵宝娘低低的叹息:“宝儿,明天咱就走吧,别给城主添麻烦了……这腿反正也这样了,回家拾掇拾掇菜地也能过。”
“娘,再等等。”灵宝的声音带着点固执,“我明天去问问有没有零活,挣点星币给你换个新关节……”
机器虎和小型机器人对视一眼,默默把麻袋放在窗台上。机器人用荧光笔在纸条上写字,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屋里的对话,像首藏在夜色里的童谣。
“放好了?”机器虎往后退了两步,琥珀色镜头望着那扇窗户,灯光在玻璃上投出母子俩依偎的剪影。
“嗯!”机器人的镜头闪着光,“写了‘材料库借的,不用还’,还画了个笑脸!”
夜风再次卷起槐树叶,这次却像是在替他们保密,轻轻盖住窗台上的麻袋。机器虎往回走时,看见“松间”屋的灯光晃动了一下,接着,后窗被悄悄推开一条缝,一只布满老茧的手伸出来,轻轻握住了那个麻袋的带子。
“虎子哥,”小型机器人飞在它身边,突然开口,“你说……他们会知道是咱们吗?”
机器虎抬头望了望月亮,月光在它的鬃毛上镀了层银:“知道不知道有啥关系?”它四蹄踏过石板路,留下一串轻快的声响,“重要的是,他们能睡个踏实觉,明天起来,腿能舒服点。”
远处的共生之塔还亮着微光,塔尖的光束像根温柔的手指,轻轻点在机关城的屋顶上。小型机器人看着机器虎的背影,突然觉得,所谓的家人,从来不是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愿意在夜里踮着脚走路,愿意把最好的东西悄悄放在窗台上,愿意让那点藏在细节里的暖,比月光更先抵达对方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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