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9 章
这样的日子慢慢过着。
谁也不出声打破现状, 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
柏逢舟会在白日里过来,按时向公主禀报朝堂间的风声与动向,闲暇时也会讲解她所感兴趣的诗书学问供以消遣解闷。
夜幕降临后, 入殿之人便会悄然更换。
“殿下,”擦肩而过时,柏逢舟没忍住, 终究还是叫住了萧云铮。
“殿下当真相信人有前世今生么?”柏逢舟问。
“不信。”萧云铮不假思索, 脱口而出。
柏逢舟微怔, 朝帘幕遮掩着的内殿望去:“那么……”
“我从不信奉鬼神之说。”萧云铮卸下佩剑的同时也卸了那一身杀伐气。
“战场上生与死没有距离,与其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不如握紧自己手中的刀剑。”
萧云铮不信虚幻无实的说辞。
琴弦颤动了一下,音色沉闷。
他收回手指, 冷声道:“我只是信她, 仅此而已。”
“今夜之后, 我不会再过来看她。”
柏逢舟走到殿门前,忽然被这一声钉住了脚步。
他犹豫着问道:“殿下要走了么。”
“我不希望她有遗憾, 不想她的一生只剩仇恨, 她的人生应当属于她自己,而非前世遗留的执念。”
萧云铮停顿许久,终于选择了成全, “如若真有来生, 我忘却一切,又做回了那个同她针锋相对、让她讨厌的萧云铮,你得记住,早一点去到她身边。”
柏逢舟讶然, 倏地转过身:“为何是微臣……”
“因为她信任你。”萧云铮起身走到他面前,“她肯将一切说与你, 便说明如今你才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他擡腿朝殿外走去。
“殿下!”
柏逢舟情急之下追了出去:“昭懿公主为臣洗清冤屈证明清白,于柏某有知遇之恩,臣欠公主许多,这是臣应当偿还的。”
他望着那道伫立在风雪中的背影,缓缓开口:“可殿下呢?”
可你呢,萧云铮。
你不欠她的。
萧云铮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步履未停。
茫茫雪海中,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透着淡淡遗憾:
“缘分之于我,似乎总是棋差一着。”
有些事无关亏欠,不需要权衡利弊。他不在乎值不值得,只需一句愿不愿意。
“殿下!”柏逢舟扶住门框。
“回吧。”
回应柏逢舟的是一声平静的提醒:“再有半炷香的功夫,便又到她苏醒的时辰了。”
他声音极轻,融进呼啸的风声里。
柏逢舟立在檐下,望着渐行渐远消失在大雪里的人影,以君子之礼倾身三拜。
***
隔着帘幕奏琴之人又换回了柏逢舟。
殿外风雪正盛,殿内响起熟悉的琴鸣,同往常一致,听不出异样。
乐音奏起第一声时,殷灵栖忽然开了口:
“他去哪儿了。”
琴音戛然而止。
柏逢舟拨弦的手失控一颤,指尖触着的那根弦颤出一声破裂的余音。
殷灵栖冷静地道:“琴音变了。”
琴音震颤时,檐上的雪簌簌落下。
“公主都知道了?”柏逢舟缓慢擡起眼眸。
殷灵栖轻笑了声:“现在知道了。”
柏逢舟一怔。
“教你多少次了,还是这么老实,无知无觉便被人套了话。”
殷灵栖支起下颌,眉眼弯弯望着他,唇角扬起戏谑的笑:“真君子就是真君子,近墨而不染其黑,日日看着本宫,你怎么就是学不坏呢?”
“公主,”柏逢舟忽然起身一拜,“微臣有事要奏。”
宫殿重又落入寂静。
柏逢舟没有隐瞒,和盘托出。
公主说得对,他就是太老实了,永远也学不会欺骗她。
***
萧云铮行过一节一节台阶。
雪已经停了,但风势仍然汹涌。他逆着寒风,离昭懿公主的寝殿越来越远。
他在一个寂静无声的冬夜道别,留给殷灵栖的话只有一句:“下辈子,对自己好一点。”
“如若命运垂怜,我们还会再见面。”
“也许还能再见。”
“也许…也许吧……”他也不确定。
不知是否为错觉,呼啸的风中遽然传来柏逢舟破碎的喊声。
紧接着,是宫人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
萧云铮蓦地转过身,望向远方的宫殿。
火光冲天。
他心底一紧。
***
火势起得急而猛烈。
柏逢舟被支走去取一本志怪小说的空当,殷灵栖便扶着桌案下了榻。
她坐在梳妆镜前,静静看着铜镜中映出的那张病弱的面容。
她唇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殷灵栖蹙了下眉,她不喜欢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
昭懿公主应当是明艳高贵的、神采奕奕的,无论何时。
“无论何时。”她轻轻地道。
梳妆匣里盛有色泽鲜艳的胭脂,殷灵栖看也不看一眼。
她擡手咬破指尖,将鲜血涂上苍白的唇。
她轻声哼着遥远的、记不清来历的歌谣,为自己挽发、上妆。
夙愿了结,这缕孤魂凝聚起的精神力越来越淡,前世的记忆全然模糊,她已经忘掉了许多细节。
但殷灵栖始终记着、恪守着一件事:
“我不需要谁可怜,也不需要谁自作主张为我换命。我的生死,凭什么由别人做主?”
先皇后为女儿起的名字很好,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宁折不屈,殷灵栖有自己的自尊与高傲。
两幕场景重叠,女子把玩着垂肩青丝,笑得漫不经心:“像我这样人,生与死都只会掌握在自己手里,如何生,如何死,除我以外,任何人休想插手干涉。生或死,我自己说了算。”
游历世间两回,她玩够了。
该杀的都杀光了,日复一日茍延残喘着活,真无趣。
女子不悦地抱怨着,将梳妆用的桂花油洒满内殿每一处角落,然后点燃一把火。
一把火将自己给烧了。
赤红火焰吞噬宫殿,公主黑裙曳地,在烈火中跳完了这一生最后一支舞。
她唇角扬起轻松的笑。
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轰轰烈烈地离开,这样才算快活。
***
视野中的火光渐渐淡去,殷灵栖看见了后世的评价。
昭懿公主在位时间极短。
纵使她是个行径荒唐、饱受争议的疯子,史书工笔也不得不承认,因着公主当政,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中相继涌现出一大批登上历史舞台的优秀女性,她们受到鼓励去争取各自领域的话事权。
“这是好事。”殷灵栖阅览着每一页的批语。
历史长河中的每个人都只是渺小的一粒微尘,那些殷灵栖耳熟能详的人物,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浓缩为史书上短短的几行字,一览无余,令人唏嘘。
翻页时,她在其中看到了一行格格不入的批语。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写在萧云铮的生平事迹之后。
“这是什么?”
殷灵栖拿起书册正反面看了一通,怀疑这本书是哪一处地摊淘来的假书。
女子将书自她手中抽走:“事情就是这么些事,如今尽数知晓了?”
“知晓了。”殷灵栖擡眸望她:“所以你此番现身的目的是……”
温柔抚摸她头发的手滑到肩颈,女子嫣然一笑,染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掐住她:“我是来杀你的。”
她凑近殷灵栖,四目相对,声音兴奋到颤抖:“我想得到你这具身体。”
殷灵栖看着另一个自己,目光冷静至极:“我凭什么要将身体让给你。”
“嘘,”女子落指轻轻抵上她唇,“你不给,我可以强夺。”
“那你便来抢。”殷灵栖不落下乘,“我说了,我不会让。”
女子似是被她惹恼了,攥着一柄匕首便朝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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