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洛沉垂眸深深的看着她, 似是无奈,又靠回树上。
“说吧。”
李见月很是莫名,“说什么?”
他端详她的神色, 试探着, “你难道不是打算告诉我要去陇州?”
原是因为这个他才别扭。
他不想自己离开吗?
李见月莫名的心里有一点欢喜,对他先前的那些举动也都不介意了。
她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想, 但他既提起了, 她也便认真的思量了一番。
“我不去, 且不说那人说得是真是假,即便秦珺哥哥真的在陇州做刺史, 身边只怕也不安宁,我去了,或许反倒给他平添麻烦,”李见月垂下了头, 脚尖踢着地上的叶子, “若是前几个月,我定不顾一切也要去见他, 可如今……我自己也能把自己照顾好,不必依靠他人,我想多陪陪你……和老夫人,多陪陪你们。”
洛沉心中悬着的石头悄然落地,嘴上却仍不饶人,“你究竟是怕给他惹麻烦, 还是真的不想离开这里?在我面前,何必说那些违心之言。”
“没有违心, ”李见月郑重其事,“句句发自肺腑!”
洛沉视线从她炙热的注视下移开, 投向黑夜中,唇角隐约带了弧度。
李见月眼睛亮晶晶的,漾开了笑意,指着天上,“你看那月亮好圆啊。”
洛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擡头,皓月当空,二人并肩而立,望着同一个方向。
“往年这个时候,宴席也该结束了,我应当是陪父皇在下棋,或者跟阿弟和三皇兄在斗嘴,唔,也可能被蝉衣姐姐带出去游玩了,”李见月一边回想,一边细细说道,“蝉衣姐姐你知道吗?她是程老将军的孙女,自小就爱舞刀弄枪,不喜欢赏月吟诗那一套。”
洛沉撇了她一眼,看她沉浸在回忆中,便没有开口。
有一年上元节,程蝉衣拐带她出宫玩,那日街上人山人海,她们被人流冲散,惠帝知道后都快急疯了,派了期门死士挨家挨户暗中搜查,洛沉在一家戏楼找到了她,她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嘴角沾着糕点碎屑。
那时候她才十岁。
他当时怕麻烦,没有惊醒她,给她用了点迷烟抱了回去。
想必她根本没有印象。
洛沉静静听她说着。
“我也好久没见蝉衣姐姐了,好想她啊,”李见月喃喃自语,她侧脸看了看洛沉,明明自己跟他站在一起,却总感觉他仍然是一个人。
他好像一直都很孤独。
“洛沉,我从来没听你说过自己的事,你可有亲近的玩伴?”
问完这句话,他表情明显变得落寞。
“很小的时候有一个,后来……离散了,”洛沉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沉默了一阵,看他不想细说,李见月好奇问,“那你在期门这么多年,也没有信得过之人吗?”
“期门?”洛沉冷笑,“你以为的期门是什么地方?像神武卫那样?”
李见月知道期门死士不同于禁军,他们的任务是杀人而非护卫,但也仅限于片面的了解,并不知太多内情。”
“我知道你肯定很不容易,所以更希望你能有结伴同行之人,”李见月低声道,“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这么多年,你该有多害怕。”
洛沉心底狠狠触t动,被层层冰封包裹,垒如高山的心防悄然瓦解。
他望着眼前眸光清澈,纯良无辜的小公主,久久未说话。
李见月思绪回笼,自己想的这些他大抵觉得很可笑,干巴巴圆场,“也是,你不是我,你不会像我这么没用。”
“没有同行之人,”他似乎没听,转而回答她,“不过,有一个对我很好的人。”
李见月眨巴着眼睛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年长我两岁,视我如亲弟,刚去期门时……比较艰难,只有他对我好,替我受罚,千方百计护着我,每次我受伤他比我还紧张,帮我上药,细心照顾我,给我做我喜欢的吃食,怕我受凉落下病根,把自己的棉衣给我,冻得夜里睡不着觉,手脚生疮连刀都握不住,训练时被刺得满身是伤,还笑嘻嘻跟我说失手了。”
洛沉说得很慢,李见月头一次听他说自己的事,听得格外认真。
“他其实有点傻,我一直都不太搭理他,没跟他好好说过话,也没给过什么好脸色,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很烦,像狗皮膏药一样,可他从来没有急过眼,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始终笑脸相对,哪怕我在演武场上将他打得半死,他还夸我进步得快,你说,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人?”
他声音不对劲,李见月听出一点哽咽,情不自禁摸了摸他的手臂安慰。
沉默片刻,他长长吁了口气。
李见月,“那后来呢?”
“死了,”洛沉道,“他在期门只待了一年。”
李见月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窥探到一些期门的残酷,他能活到现在,不知道经受了多少苦难。
她满眼心疼,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身份立场来劝解他,让他忘掉那些伤痛。
“对了,我还有一样东西没给你,”李见月想起自己跟出来的目的,拿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他。
洛沉疑惑接过去,一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的月团。
圆圆的糕饼上,印着一个清晰的字迹,洛。
“这是我下午跟秀秀姐学的时候做的,做的不好,方才人多我不好意思拿出来,里面加了蜂蜜和果仁,你尝尝,味道应该不会太差。”
李见月将他的手推到嘴边,迫不及待的便要让他吃。
洛沉顺势闻了一下,皱眉,“我还是先不吃了吧。”
说完把那纸又层层裹起来。
李见月失望极了,“早知道我就自己吃了,还免得你笑话。”
洛沉眉眼带了笑意,低头看着小公主柔和的侧脸,一本正经,“我没有笑话你。”
李见月余光瞧他,“你有。”
洛沉,“你看错了。”
李见月,“你明明还在笑!”
……
夜深人静,已是四更天。
洛沉躺在榻上,心潮汹涌,迟迟无法入眠。
他索性坐起来,把那月团拆开,借着月光看上面那丑丑的字,随后又从怀里掏出一枚莹白石头,攥在手中反复摩挲。
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就会升起,天光大亮的时候,他又会见到李见月。
一想到这,他居然开始期待。
他坐在黑暗中,等着黎明来临,忽然想就这么一直下去,留在盈田村生活也挺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变。
洛沉不是一个憧憬未来的人,可这一刻,希望能有更多个这样的日子,陪着李见月一起度过的心达到了顶峰。
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洛沉摇摇头,将月团包好,重新躺回榻上,闭上了眼睛。
刚刚有了点睡意,听到凌乱的马蹄声传来。
他警醒起身,走出院子。
于流水睡眠浅,也被惊醒,披着外袍出来,二人对视了一眼。
那动静从村子东边传来,他们循声而去,远远瞧见有一队上千人的兵将进了村,着泾州兵甲胄,是前几日败逃的司马韦。
他们一进来便冲进屋子大肆抢掠,深更半夜,村里的人都在熟睡,毫无防备。
寂静的深夜里,哭喊声叫嚷声乍然响起,让人揪心。
于流水面色凝重,“穷途末路,这些人无所顾忌,什么都敢做。”
二人迅速折返回去,分头去叫人。
李见月睡得正迷糊,被连氏摇醒,揉了揉眼睛,发现洛沉站在屋子里,懵了下,听他说了泾州逃兵进村之事,顿时吓清醒了。
穿戴好后,胡秀秀刚好急慌慌的跑进来,“我本来还不信,刚去外面偷偷看了下,好多大头兵,凶神恶煞的,你听你听,这是二桂的喊声。”
“怎么好端端的,出了这等祸事,”叶茂紧张的团团转,“这怎么办啊,现在去报官也来不及了。”
洛沉,“收拾些能带的贵重东西,现在就走。”
叶茂下不了决心,“真的要走?可是家里怎么办?这么多东西就不要了吗?”
“要命还是要这些死物?”洛沉语气加重。
于流水也道:“先保命要紧,再耽搁就晚了。”
连氏胸膛剧烈起伏,“对,听你大哥的,快去收拾,先出去避避。”
“还好先前把家里的粮食都卖的差不多了,否则得多心疼,”胡秀秀脑子转得快,连忙往自己屋里跑。
李见月也赶紧帮忙收拾。
外面嘈杂混乱,村里的人都携儿带女慌张逃离,尖叫哭喊声不绝于耳,李见月他们胆战心惊跟在洛沉身后,准备从村子后面的小路离开。
没走多久,碰到了殷娘子,她被两个小兵压在牛车上,拼命挣扎,身上衣衫破碎,哭得声嘶力竭,樊四郎趴在地上,嘴里全是血,用尽力气往自己娘子跟前爬,嘴里含糊不清的喊着,“你们放开她,放开她,我要杀了你们……”
李见月气血上涌,想去救她,旁边一道人影已经蹿了出去,胡秀秀捡起一旁的竹筐,朝着他们一顿乱砸。
那二人仓皇躲了几下,很快就反过手来,抓住了竹筐,胡秀秀抵挡不住,那筐被狠狠扯走扔掉,她一时激愤,这会儿也慌了,撒腿就跑,两人追来,让洛沉拦住,一脚踹得没了气息。
胡秀秀看他们打不过洛沉,放下心来,拍了拍胸脯,“吓死我了。”
李见月已经把殷娘子扶起来,给她披了件衣衫,她吓得瑟瑟发抖,一起身就扑去樊四郎身边,夫妻俩抱头痛哭。
“我们还是先走吧,”于流水提醒,“那些人四处烧杀抢掠,随时都会过来。”
去读读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