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握住她手背,擡起头,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姜雨道:“都过去了。”
五爷哑声道:“是,都过去了。”
姜雨道:“我豁出命,把后背给你,是因为信任你稳住后方。我被俘不是你的错。不必耿耿于怀。”
五爷道:“我永远欠你的。”
姜雨道:“回去再说吧。这里还不安全。”
一行人修整后,启程进山,终于到了自家地盘核心,最安全的地方。五爷悬着的心才算落回腹中。他把姜雨和青兰安顿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山中。山下沿途设满暗哨,官府绝对找不进去。姜雨暂时没见到老大,便同五爷通了气。
城里的情况比预想还要复杂。
她说完自己一路上的遭遇,听得五爷眉头越锁越紧。他发现,姜雨能活下来是个意外。每一个环节都不可思议。连她本人也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我料到自己会死,而且是以公开方式。但没想到是架在台子上烧死。张秀臣离我有点远,而且被很多人挡住了。我临死前的确想过要想拉以个垫背的。”
“刚好陈四荣给我戴了一根金簪,刚好阿狗他们得手了,一切都很巧,粮仓起火的消息传来,张秀臣从座位上起来。人影错杂,给我留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的手指头烧麻了,也不能确保命中。成功的希望十分渺茫。”
她没有在乎过陈四荣,她的注意力始终都在张秀臣身上。反复揣摩,预估,她没有瞄准的时间,靠的就是生死一搏。最后成功了,像是在做梦。
“你让我感到震撼。”五爷望着她。
“更值得震撼的是陈四荣,”姜雨道:“我现在都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戴一根簪子。”
“什么样的簪子?”五爷问。
“两股金丝团在一起。”姜雨比划了一下,不太好比划。
“并蒂同心簪。”五爷却看出来了。
“好像是叫这个,不懂。”
五爷沉默了一会,了然于心。
“你听说过一个风俗吗?”
“什么风俗?”
“未嫁女死了,魂魄没有归处,将变成孤魂野鬼。如果戴上情郎给的同心金簪,就能在奈何桥上继续等待。多年以后,等到情郎寿终正寝,二人一同投胎,再续前缘。”
“还有这说法,”姜雨若有所思,“那陈四荣完了,张秀臣现在还在奈何桥上等他。”
“……”
五爷幽幽道:“可能已经碰面了。”
姜雨道:“陈四荣死了?”
五爷道:“有消息传出来,他们要将他凌迟处死。”
“死得其所。”姜雨道。如果不是陈四荣叛变,他们也不会如此被动,老二也不会死。哪怕陈四荣阴差阳错帮了她一把,她对这种人也没有任何同情。他不是想做县令吗,到阴曹地府里去做吧。死去的弟兄们都在
至于陈四荣对她的那点情意……
情意算个屁。
五爷看出她不想提陈四荣,配合着岔开了话头。
“现在的局面,老大也没有料到。不过张秀臣死了,形成混乱,对我们是有利的。”
“只能算勉强扳回一成。”
“你杀了我们遇到的最强的对手。”
“他是个好官,”姜雨顿了顿,道:“也许是宁城百年来唯一一个好官。”
“可惜了。”五爷道:“他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他在大牢里,同我说过要并入青县,治理青县。”
“你信他吗?”
“不。”姜雨断然道。
五爷他以为,在那样的处境下,姜雨也许产生动摇。毕竟张秀臣也不全是编瞎话。他抱有极大的诚意,似乎也打算那么做。他算准姜雨有济世为怀之心,并非只讲义气的莽夫,会将青县百姓的利益看得比一时输赢更重要。
可惜,人心偏差只在一念之间。
五爷问道:“为什么不相信?”
姜雨道:“我只相信我们自己。”
她觉得他办不到,就算能办到,她也绝不会为了张秀臣的空口承诺背叛弟兄们。她很清楚,弟兄们就是青县的一部分。张秀臣之所以放下身段来跟她谈判,是因为弟兄们手里拿着刀。
放下刀,张秀臣失去威胁,何必再去遵守承诺。
更何况张秀臣并不能完全代表朝廷。万一他哪天升官发财,被调走了。另外派一个人下来,前头的话全都不作数。又能怎么样?
这里头的变数太多了。
姜雨怎么可能轻易相信他。
她杀张秀臣,是为了打破僵局,制造混乱,给老大他们争取一点优势。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什么遗臭万年,她通通不在乎。
无论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她都照杀不误。凭什么要断绝活路逼上梁山的人妥协?贪官在时,他们生不如死,清官来了,他们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所以为什么要信奉那君君臣臣的天道?她就是让那些踩在头顶上的人都去死!
……
五爷的想法和姜雨殊途同归。
他当过官,清楚这里头的门道,
“张秀臣的确是个人才,到任短短几年,能把孙奇留下来的烂摊子整合起来,办成这么多事。他想一劳永逸解决青县的问题,解决匪患。但是他办不到。”
“说说看,”姜雨想听听他的见解,“为什么做不到。”
五爷深入浅出做了一番剖析。
“张秀臣为诏安做出的承诺,大多都是纸上谈兵,难以实现。”
“青县流民的规模比他预估的更大,治理起来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前三年免除税赋,对我们没有任何吸引力。”
“因为现在本来就穷得厉害,地里长出来的粮食顶多保证不饿死。要交税,也拿不出来。官府前期无法得到任何收益,只能试行以工代赈,让大家去徭役,把排水渠挖出来。而这需要朝廷先拨一大笔款。”
“张秀臣要怎么折子上奏呢?水患赈灾十年前就结束了,银子被贪了,在朝廷眼中,青县根本不存在。既无天灾也无人祸。除了一帮土匪的功绩,就想让朝廷掏钱,纯粹是异想天开。”
“张秀臣能被调到宁城来接烂摊子,说明他既无后台,也无人脉。所以问题全会卡在没钱这一步上。他什么都办不成,青县将长期处于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状态。张秀臣是个有抱负的好官,但许多问题,他解决不了。宏图大院不是一己之力就能实现的。”
“匪是动乱和穷的产物。不解决穷,谈什么都没有意义。”
姜雨听完陷入了沉思。
这是读过书的好处,看待事情洞若观火,更厉害一层。
五爷挑明客观现实,话锋一转,又回归官府内部。
“而且,官府内部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张秀臣为官清廉,却对底下官员十分苛刻,严禁贪污受贿,把账抓得很死。可水至清则无鱼。阳奉阴违的事情怎能彻底断绝?他不准贪,朝廷的拨款又只有那么一点。他要剿匪,要养兵马,还要民心,不准苛捐杂税。什么都要,把底下人一度逼得要辞官。刘司丞冒大风险背着他捞油水分给大家,才勉强维持。”
“上回他举宁城之力攻山,缺人手,不惜利用孟家那子虚乌有的十万两,将班师回朝的诱进来。结果无功而返,那副将被耍了一通,什么都没捞到,虽然明面上打着为民除害的由头,没有同张秀臣翻脸。心底里就不记恨吗?”
“这就埋了一个巨大的隐患。”
“依我推测,那副将回京之后大概率上书参了张秀臣一本,张秀臣得罪了人,处境不妙。他必须尽快拿出成绩来稳固地位。故而利用陈四荣,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听完他这一通鞭辟入里的分析,豁然开朗。
姜雨不由问道:“如果张秀臣办不到,你认为青县的出路在哪?”
五爷道:“不知道。”
能看出问题所在,不代表可以解决。
“也许等个十年八年,收成好起来,人口富余。他们的东西能卖到我们这里,我们也能买得起他们的东西,交得起税。大家同出一族,文化一统。归化只是一瞬间的事,到那时候,大概能好起来。”
五爷看向窗外,目光放的很远。
“只是那光景,不知要等多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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